夜晚。
白家二郎白崇武,已然從縣裡回來,他生得白白胖胖,正是古代標準的富貴相。
“向知縣怎來了?”老白員外問。
白崇武低聲說道:“還沒來得及告訴父親,就在前兩天,州里下了公文,今年的和買錢、和糴錢都要漲。還有,勒令補齊往年逋賦。州里補不齊,州官要吃掛落;縣裡補不齊,縣官也要吃掛落。那位縣尊,已經愁壞了。”
老白員外聽得一陣沉默,好久才吐出濁氣:“這世道,唉……”
白崇武說道:“祖母壽宴,俺家請了許多頭面人物,全縣近半的鄉紳都要來賀壽。向知縣忽然至此,恐怕別有所圖,無非藉著這個機會,說服全縣鄉紳積極納糧。”
“祝二是甚打算?”老白員外問。
白崇武說道:“祝二就是個官迷,知縣說啥,他便幹啥。”
祝二以前是反賊頭子,被招安之後,擔任西鄉縣主簿兼縣尉。才幾年時間,就徹底融入體制內,恨不得給知縣老爺當狗。
他怕被讀書人看不起,斥巨資請來老學究,給自己改名叫祝宗道。
還給自家編了個族譜,始祖能追及火神祝融,遠祖是東晉護國上將軍祝巡……
這廝全然忘了自己是苦出身,面對知縣唯唯諾諾,面對鄉民重拳出擊,每年徵稅都異常積極。
老白員外說:“打點好祝二,莫要生出事端。白福德那五兄弟,今年讓他們輪差,怎也能應付一陣。能躲得過就躲,躲不過再想些法子。”
“只能這般了。”白崇武說道。
北宋中後期,萬戶以上的縣,才設定有縣丞。到了徽宗朝,通常要兩萬戶的縣才有縣丞。
而小縣的主簿和縣尉,往往由同一人兼任。
所以整個西鄉縣,縣衙裡只有兩個官,一個是主官向知縣,一個是佐官祝主簿。
忽然,白崇武說道:“向知縣似有買地的打算。”
老白員外一聽,竟然輕鬆許多:“看來劉家要倒黴了。”
白崇武道:“就怕縣尊的胃口太大,一個劉家他吃不飽。”
“噎不死他!”老白員外冷笑。
宋代的地方官,允許在任職地置產。這導致許多地方官,眼見短期內升遷無望,直接就在轄區內瘋狂買地。
而且還要買良田,地主如果不賣,那就把地主往死裡逼!
今年朝廷突然要加稅,正好給了向知縣藉口。
縣城周邊村落,劉家佔了很多好田,且其靠山已經衰落,屬於絕佳的待宰肥羊。
只要把劉員外逼得家破人亡,向知縣一可趁機買田,二可弄來錢糧交差,簡直一舉兩得。
而別的鄉紳,也樂見其成:弄死一個劉家,可以把知縣餵飽,自己還能少攤點稅。
等次子離開書房,老白員外又把長子叫來,囑咐道:“準備好錢財,今年借貸給村鄰交稅,明年或許能買不少地。”
白大郎先是一怔,隨即又是一喜,高興道:“俺曉得了。”
朝廷加稅,天賜良機。
知縣趁機吃大戶,鄉紳趁機吃小民。
老白員外還是有底線的,也不一味強逼。
讓白福德五兄弟輪差,他們負責在村裡催稅,家中沒錢的村民,只能向老白員外借貸。
五兄弟肯定徵不齊稅,破家逃亡是早晚的事。
被強徵賦稅的村民,也只會怨恨那五兄弟,而老白員外屬於大善人。等來年還不起貸款,村民就得賣地抵償。
老白員外低價買地,既兼併了土地,再稍微救濟一下,還能得到好名聲。
離開書房,白大郎腳步輕快,心情愉悅到極點。
他的親媽難產而死,跟後媽關係一直不好。他讀書也不行,只能兢兢業業做事,管理家產是他的樂趣所在。看著田產一點點增多,看著錢糧堆積如山,他睡著了都能笑醒。
今明兩年,又可以兼併土地了,白崇文已經迫不及待。
……
大清早,朱銘打著哈欠起床。
洗漱完畢,來到院中練劍。
練了一陣,朱銘發現婆媳倆不在,問正在督促孩子晨讀的老爸:“沈娘子呢?這麼早就出門幹活了?”
朱國祥說:“白老太君大壽,她們要去幫忙。”
又過了一會兒,村中兩個男丁,跑來沈有容家搬桌凳。
卻是壽宴分為三個檔次:
第一檔,客人都是有身份的,在白家大宅的院子裡吃。
第二檔,客人是白家宗親,在村中的瓦房院子裡吃。
第三檔,客人是普通村民,在村中的打穀場吃。
沈娘子家的桌凳,就是被搬去打穀場,老白員外要大擺流水席,路過的乞丐都可蹭上一碗。
朱國祥說:“我昨晚問過沈娘子,禮金看著給就行。也不像影視劇裡那樣,還要當場大聲報出禮單,送禮時登個記就搞定了。普通村民送禮,也全憑心意,不給禮錢都能到打穀場吃喝。”
“這白家對待村民,也算得上寬仁了。”朱銘評價道。
朱國祥道:“我打算送一百錢。不過有些寒酸,畢竟我們吃飯的地方,是在白家大宅的院子裡。你有沒有什麼賀壽詩?”
“唐伯虎那首怎樣?”朱銘問。
朱國祥問:“唐伯虎哪首啊?”
朱銘賤兮兮說:“這個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兒孫個個都是賊,偷得蟠桃獻至親。”
朱國祥立即想起來,這首詩他雖沒背過,卻在電視劇裡見過,頓時哭笑不得:“白老太君都九十歲了,你就不怕她有心臟病,一口氣兒沒喘過來,壽宴當場變成喪席?”
朱銘笑道:“我問過了,白老太君硬朗得很,一直都沒病沒災的。鑑於二郎神那事,我還專門打聽了,宋代已有壽桃風俗,也有西王母蟠桃宴的傳說。”
“沒必要冒險,重新想一首祝壽詩。”朱國祥還是選擇謹慎。
朱銘仔細想想:“就慈禧那首吧。”
“慈禧還寫過詩?”朱國祥感覺有些意外。
朱銘說道:“其中一句,你肯定聽過,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個好!”朱國祥當即拍板。
沈有容家裡,只有練字用的草紙,但什麼紙張無所謂,重要的是上面所寫內容。
朱國祥當即去取水研墨,攤開一大張草紙,裁成a4紙大小使用。
兒子旁邊唸詩,老爸揮毫寫下,朱國祥的毛筆字,可要比朱銘漂亮得多。
等到半上午,墨跡早幹,朱國祥道:“拿錢出門!”
把孩子也帶上,徑直前往白家大宅,門口居然還排著幾個送禮的。當然不是貴客本人,而是他們帶來的隨從。
輪到父子倆,朱銘把禮物放桌上:“禮錢足佰,壽詩一首。”
負責接收禮物的奴僕,把鐵錢扔進框裡,又小心拿起草紙,打算放在旁邊壓著,那裡已經壓了幾首賀壽詩。
或許是因為草紙太過扯淡,奴僕在放下之前,忍不住看了兩眼,居然讚道:“好詩!”
收禮的奴僕有兩個,一個登記,一個接收。
負責登記之人,是白大郎的書童出身,目前協助白大郎打理產業。
負責接收之人,是白二郎的書童出身,目前在縣裡給白二郎做管家。
“兩位裡面請!”
白二郎的管家是個識貨的,態度瞬間變得恭敬。
他將朱銘父子送進去之後,又喚來一個打雜的奴僕:“把這首詩,親自交到二郎手中。”
裡面的客人,已來了不少。
有來自各村的鄉紳,有來自縣城的富商,有老白員外提拔過的吏員,也有少數頗具名望的讀書人。
院中還搭了個戲臺,此時尚未上菜,貴客們吃著零食,正在一邊聊天一邊看戲。
知縣名叫向弼,字緯天,跟白老太君一起坐主桌。
李含章和鄭泓,當然也坐主桌。
得知李含章是州判之子,知縣向弼非常熱情,從頭到尾都在主動交談。
白家二郎白崇武,則四處遊走招呼客人。這廝白白胖胖的,又笑容滿面,還會說場面話,稱得上是八面玲瓏,跟誰都能聊得笑聲連連。
剛聊完一桌,奴僕就遞上草紙:“二郎君,秦管家讓俺送來的。”
白崇武接過一看,只見草紙上寫著——
“幸得相邀,赴老太君九十壽宴。餘身無長物,惟獻壽詩一首,以報主人家之青睞。”
“世間爹媽情最真,淚血溶入兒女身。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朱國祥攜子朱銘拜上。”
說實話,慈禧的這首詩,除了最後一句,可謂寫得一塌糊塗。
拋開歷代聲律變化不講,就算是放在清代,按當時的北京官話,此詩也是“失粘”的,即平仄格式大有問題。
白崇武雖沒中過舉人,但也正兒八經讀過書。
看完前面三句,已是眉頭緊皺,只覺得辣眼睛。直讀到第四句,他突然就露出微笑。
沒有第四句,叫做失粘,打油詩一首。
有了第四句,叫做拗絕,化腐朽為神奇。
在詩歌創作方面,平仄、對仗和押韻,都是可以突破規則的。唐人最不講究,宋人比較講究。明代詩人為了復古,曾有一段時間,故意去學唐人的不講究。
拿著草紙前往主桌,白二郎雙手捧上前:“祖母且看。”
白老太君也念過書,但學問不高,打油詩正合她的鑑賞水平。
老太太認真把詩看完,頓時笑得合不攏嘴,露出兩排光溜溜的牙床:“寫得好,寫得真好,俺喜歡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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