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禮在即將赴任冀州之前的某一個夜晚,收到了一封來自太傅司馬懿的親筆信。
此時此刻,孫禮正端坐在書房之內,映著燭火細細端詳著這封親筆信。多年的疆場廝殺於宦海沉浮,早就讓孫禮的兩鬢、額頭生出了許多華髮與皺紋。書房的角落,孫禮的幼子正出神的望著父親那看起來消瘦但卻恍惚中又顯得有幾分高大的身影。
此時的他根本想象不到,這個消瘦身影所承載的重量究竟有多沉重。
而此時此刻正出神端詳信箋的孫禮,內心霎那間感到了一陣恍惚。
他沒來由得想起了多年以前那個在大石山,為了明皇帝拔劍鬥虎的青年,又想起了明皇帝臨終之際對自己的殷切期盼。
這多年以來,自己轉投司馬門下,是因為大將軍曹爽的疏遠冷淡,更重要的也是為了報答司馬懿的知遇之恩。可此時此刻,明皇帝的知遇之恩,自己卻如何報答?
這些年每當他想起這個問題,他便會止不住的汗如雨下。當一陣自屋外廊下而來的微風吹拂而過之時,孫禮這才覺察到,那張原本潔白如雪的信箋,已然被自己的汗水所浸染的褶皺斑駁了起來。
這注定又是徹夜無眠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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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晨,孫禮便穿戴齊整,動身來到了舞陽侯府。他知道,太傅司馬懿一向有一個早起的習慣。
當司馬懿見到孫禮的那一剎那,他便立刻注意到了孫禮的狀態不是很好。這種狀態,自然是那種休息不良的狀態。於是他立即習慣的安慰道:
“德達,你的氣色怎地如此之差,沒幾日你便要去冀州赴任了,可要好好保重身體才是。”
孫禮明顯被這突如其來的關切感動的不輕,以至於他暫時忘記了昨夜內心深處那難以開解的心結:
“多謝太傅關心,冀州事務,繁雜多變,禮擔心會有負太傅重託,故昨夜忙著調閱冀州卷宗。”
這個善意的謊言很明顯說到了司馬懿的心坎裡:
“德達,切不可過於操勞,你要是病倒了,老夫可要失去一臂了!”
二人一邊寒暄客套,一邊朝著內堂走了進去。
隨著話題的逐漸深入,孫禮這才明白過來,司馬懿此番叫自己來,是為了解決一件麻煩事。
冀州乃是北方大州,自古人才輩出,更是武皇帝發跡的龍興之地。也正是因為此地不但是太祖立國之根基,民殷國富,且還是一個世家聚居、人才輩出的寶地,司馬懿才會如此處心積慮的安排孫禮去掌控這個地方。
自古海深蛟龍聚,此地也不例外。人才輩出的同時,豪強大族、士紳官民之間的利益糾葛與明爭暗鬥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而如今,冀州平原郡、清河郡兩郡正在為統轄地界而爭吵不休,清河郡認為平原高唐縣與清河郡相交的一塊土地屬於清河,而平原郡則堅決否定並一口咬定這塊地界屬於平原。
其實早在明帝曹叡時,這兩郡便常常為了這件事情而互生嫌隙,此兩郡,一個是明皇帝少時封地,一個是世家大族聚居之地,很明顯,他們如今背後的勢力,正是大將軍曹爽與太傅司馬懿。
只不過,當年的二郡地界之爭,只是小打小鬧,並沒有傳到洛陽城中,天子耳內。
而如今,兩郡太守分別是大將軍黨和太傅黨的人,兩郡長官誰也不願意讓著誰,因此此事的矛盾變得空前激烈,甚至還有人將此事上報到了朝廷。
曹爽與司馬懿兩人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任憑兩郡自行解決,可是暗地裡卻互不相讓,因此此事好長時間也都沒有得到妥善處理。
而如今,司馬懿覺得孫禮上任冀州,恰好是個難得的好機會,不僅可以讓自己一方的郡守獲利,孫禮還可以因為這件事情得到當地百姓的認可,如若辦好了此事,實在是一舉兩得,好處多多。
因此他才在孫禮出發之前,為孫禮準備了這麼一場餞行酒。
“德達,今清河、平原爭界八年,可是前後兩任冀州刺史卻都沒有將這件事情解決好,如今你即將到任,一定要妥善處理,使此二郡,邊界分明啊。”
司馬懿滿懷讚賞之意的拍了拍孫禮的肩膀,這讓孫禮更加感到受寵若驚。
孫禮急忙嚥下口中的酒菜,躬身向司馬懿說道:
“啟稟太傅,如今兩郡爭地,平原郡以郡內大族荒廢的家墓祖墳為憑證,清河郡則以先輩長老的話語為證據,可謂是各執一詞,難辨真假。可是,禮以為,家墓雖尊,但卻時常會因為風水地形或漏水毀壞而遷徙,地方長老的話雖然不無道理,但也不過一面之詞,都不足以證。竊以為,如果想要真正了結這場爭端,應當憑藉先帝當初受封平原的地圖來決斷,而不必再以兩郡大族的祖墳家墓位置或長老的話語為證據。如今地圖就收藏在朝廷的倉庫中,禮先在京中取圖而驗,等它日到了冀州,再實地考察一番,爭端自可解除!”
司馬懿在感嘆誇讚孫禮才幹之餘,心中也正在盤算:如若按照孫禮方才所言,以府庫地圖來判斷的話,那正好是平原郡應當勝訴,他不禁心中暗喜,於是嘴角含笑道:
“德達所言甚是,辨別地圖之法,的確甚妙!”
數日後的清晨,孫禮帶著他臨摹的府庫地圖,在一眾儀仗甲士的擁簇之下,朝著北方走馬上任去了。本朝一州之政事,主要是由刺史或州牧總管,而軍權自然是由地方都督掌握。孫禮此番要升任冀州牧,自然少不了要與冀州都督呂昭打交道。
說起現任冀州都督呂昭呂子展,此人倒是個不好打交道的人。
而其長子呂巽,與司馬懿之子司馬昭關係匪淺,其次子呂安,又與身為曹氏宗室女婿的嵇康極其友善,因此,孫禮此番一去,究竟此人會如何對待,一時倒也難以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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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駝陌畔,大將軍府。
曹爽看了清河太守的奏表,勃然大怒,“嘩啦”一聲將竹簡砸到了地上。
“豈有此理,這個孫禮仗著司馬老匹夫為他撐腰,居然如此囂張!竟敢私自劃分郡界,不上報請示於孤!”
丁謐摸了摸頷下山羊鬍,緩緩說道:“大將軍息怒,謐有一策,可使大將軍名正言順的除去孫禮!”
“哦?”曹爽見丁謐有了對策,心中一喜,頓時氣消了大半,他立即詢問道:“彥靖有何計策,不妨說來聽聽。”
“此事說來,倒也簡單。大將軍可直接致信孫禮,強命其將地界劃入清河郡,如其不聽,大將軍則可以孫禮忤逆犯上、不聽節制為由,將其法辦!”
曹爽低頭沉吟了一會,露出了一絲笑容。這段時間自己忙的昏了頭,竟然差點忘了手中的生殺大權,他點頭微笑道:
“彥靖所言甚是,孤這就給孫禮寫一封親筆信。來人,備筆墨竹簡!”
曹爽說著便端坐案上,待扈從取來文寶,他不一會便寫好了一封言簡意賅但卻足夠簡短有力的條陳:
“圖不可用,當參異同。”
這句話的意思,說白了就是告訴孫禮,他之前按照地圖處理的方法不對,應當再慎重考慮一下。
曹爽看了看這封策令,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封好火漆後,在上面加蓋上了自己的大將軍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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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鄴城。
剛剛上任的孫禮看著案頭大將軍曹爽送來的加急策令,滿懷惆悵。
如今的自己,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就如同身陷沼澤而無脫身之法。
倘若自己順從了曹爽,那麼便有負司馬太傅對自己的期望與信任。
可是如若自己不順從,那麼憑曹爽的煊赫權勢,自己只怕是在劫難逃了。
孫禮呆坐案前,沉思了整整一個時辰。
最後,他做了一個決定。
既然選擇了與太傅共進退,那麼這次便大張旗鼓的反駁曹爽一次,也許太傅還會因為自己的態度而挽救自己一把。
孫禮想好了以後,不再猶豫,筆走龍蛇,寫下了一份言辭激烈的回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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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府中,曹爽正看著孫禮那不怕死的回覆奏表。
“伏惟大將軍武安侯麾下:
臣受陛下牧伯之任,奉聖朝明圖,驗地方之界,二郡之界實以王翁河為限;而清河郡守鄃以馬丹候為驗,詐以鳴犢河為界。假虛訟訴,疑誤臺閣。竊聞眾口鑠金,浮石沈木,三人成巿虎,慈母投其杼。今二郡爭界八年,一朝決之者,緣有解書圖畫,可得尋案比校也。平原在兩河,向東上,其間有爵堤,爵堤在高唐西南,所爭地在高唐西北,相去二十餘裡,可謂長嘆息流涕者也。案解與圖奏而鄃不受詔,此臣軟弱不勝其任,臣亦何顏尸祿素餐!”
曹爽看了這份意料之中的奏表,露出了一絲陰狠的笑容。
他還聽自己在冀州的校事說,那孫禮氣憤非常,已經束帶著靴,摘了官帽,駕車於官道之上,等待著解職離任了。
曹爽喃喃道:
“既然你自己找死,也就休怪本大將軍無情了!”
半月之後,冀州牧孫禮以怨謗重臣之罪,被羈押於天牢,等候處置。
由於太傅司馬懿與蔣濟、王觀、高柔等老臣苦苦求情,孫禮才僅僅得免死罪,被判了五年結刑幽禁之罪,一直閒置家中。
此時此刻,癱坐在天牢內、一下子從封疆大吏跌作階下之囚的孫禮,精神恍惚,,感慨萬千。假若當初自己不選擇這條路,自己還會有今日的下場嗎?
孫禮此時並沒有想通這個問題。其實何止此時此刻,這多少年來,他本就從未想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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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已入寒冬,又是一年十一月末了。
這一日,東海王府中上上下下皆是一片喜氣洋洋,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孩子的出生。
東海王曹霖抱著懷中的麒麟兒,難得的露出了笑容。
“孤就為你起名為“髦”吧。”
曹霖滿心歡喜,他心中默默發誓道:終有一日,定要讓孤的髦兒成為大魏之主,九五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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