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末,由於霖雨不止,各路水道氾濫、道路也泥濘不止,大雨阻路的窘境之下,大軍實在無法繼續前進。
因漢中艱險,會逢雨季,棧道遭雨水沖刷斷絕,大司馬曹真用了一個月,才走了一半路程。
此刻,太極殿內,皇帝曹叡正身披著那件經常被少府楊阜楊義山諫言批評的錦繡龍服〈注一〉,端坐在案前,仔細觀讀著三份奏表。
這分別是太尉博平侯:華歆,少府楊阜,以及大司徒蘭陵侯王朗的嗣子:散騎常侍王肅三人的奏章。
【注一:阜常見明帝著繡帽,被縹綾半袖,阜問帝曰:“此於禮何法服也?“帝默然不答,自是不法服不以見阜。】
華歆、楊阜、王肅三人的奏章,不約而同的,都是上疏勸曹叡下詔撤軍的。
曹叡嘆了口氣,拿起了太尉、博平侯華歆的奏摺:
“兵亂以來,過逾二紀。大魏承天受命,陛下以聖德當成康之隆,宜弘一代之治,紹三王之跡。雖有二賊負險延命,苟聖化日躋,遠人懷德,將襁負而至。夫兵不得已而用之,故戢而時動。臣誠願陛下先留心於治道,以征伐為後事。且千里運糧,非用兵之利;越險深入,無獨克之功。如聞今年徵役,頗失農桑之業。為國者以民為基,民以衣食為本。使中國無飢寒之患,百姓無離土之心,則天下幸甚,二賊之釁,可坐而待也。臣備位宰相,老病日篤,犬馬之命將盡,恐不復奉望鑾蓋,不敢不竭臣子之懷,唯陛下裁察!”
曹叡望著華歆的奏摺,愣了良久,他想起了這位漢名士、三朝元老之前所謀劃過的奇謀妙計,又過了半晌,曹叡展開詔紙,親自下筆,給下華歆寫起了回批,對於這位三朝元老,父親文皇帝曹丕,以及曹叡自己,均不敢怠慢,只見曹叡下筆寫道:
“君深慮國計,朕甚嘉之。賊憑恃山川,二祖勞於前世,猶不克平,朕豈敢自多,謂必滅之哉!諸將以為不一探取,無由自弊,是以觀兵以闚其釁。若天時未至,周武還師,乃前事之鑑,朕敬不忘所戒。”
曹叡寫完了回批後,這才拿起了少府楊阜的奏摺。
楊阜當年隨太祖武皇帝在涼州大破過馬超,一向在朝中有著德才兼備、剛正不阿的評語,因此曹叡也很重視楊阜的意見:
“昔文王有赤烏之符,而猶日昃不暇食;武王白魚入舟,君臣變色。而動得吉瑞,猶尚憂懼,況有災異而不戰竦者哉?今吳、蜀未平,而天屢降變,陛下宜深有以專精應答,側席而坐,思示遠以德,綏邇以儉。間者諸軍始進,便有天雨之患,稽閡山險,以積日矣。轉運之勞,擔負之苦,所費以多,若有不繼,必違本圖。傳曰:'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軍之善政也。'徒使六軍困於山谷之間,進無所略,退又不得,非主兵之道也。武王還師,殷卒以亡,知天期也。今年兇民飢,宜發明詔損膳減服,技巧珍玩之物,皆可罷之。昔邵信臣為少府於無事之世,而奏罷浮食;今者軍用不足,益宜節度。”
曹叡看罷,心中也明白,楊阜所言非虛,大司馬此次遠征,耗費的錢糧,的確已經比預計的要多得多了。
最後,曹叡打開了散騎常侍王肅的奏摺:
“前志有之,'千里饋糧,士有飢色,樵蘇後爨,師不宿飽',此謂平塗之行軍者也。又況於深入阻險,鑿路而前,則其為勞必相百也。今又加之以霖雨,山坂峻滑,眾逼而不展,糧縣而難繼,實行軍者之大忌也。聞曹真發已逾月而行裁半谷,治道功夫,戰士悉作。是賊偏得以逸而待勞,乃兵家之所憚也。言之前代,則武王伐紂,出關而復還;論之近事,則武、文徵權,臨江而不濟。豈非所謂順天知時,通於權變者哉!兆民知聖上以水雨艱劇之故,休而息之,後日有釁,乘而用之,則所謂悅以犯難,民忘其死者矣。”
曹叡成功被三人說動了,他寫好了退軍的詔書,命人星夜兼程遞去了前線。
就這樣,自己一手支援、大司馬曹真親自制定的三路伐蜀計劃,也因此被迫中止了。
十萬大軍,就這樣被迫退軍班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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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洛陽,大司馬、邵陵侯曹府之中。
前來探望的夏侯玄,望著病榻之上,滿面病容的舅舅曹真,心中禁不住的有些淒涼難過。
這個戎馬一生的當世大魏宗室第一名將,此刻就這樣,萎靡不振的躺在病榻之上,他的手足已然僵硬、無法行動,口中更是無法說出半句話來。此刻,他只能夠用他那不再犀利威嚴的雙目,哀慼的望向門扉之外,那眼神之中,明明滿是落寞與不甘心。
他是一個百戰黃沙的將軍,根本不想就這樣死在床榻之上。可是他現在無能為力,只能夠在腦中回想那戰場之上的一幕幕刀光劍影、快意恩仇。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的確是這世間最令人哀痛的事。
曹真回想起自己這一生,似乎並沒有做過什麼令自己後悔的事情,他少年從戎,在戰場之上摸爬滾打,才有了今日的尊榮,他雖身為皇室宗親,可是他並沒有因出身高貴而得過且過,他還是選擇了用自己的血汗,去建立不輸於大魏任何一個名將所擁有的功業!
如果說自己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便是自己沒能夠馬革裹屍,死在戰場之上。
曾經令他最為痛心的事,便是曾經的兄弟四人,伯仁、子桓、文烈他們三個,全都先自己一步而去。
不過現在好了,自己終於可以去見見他們啦。
若是非要找一件令自己心有不安的事情的話,那便是他沒能完成先帝的囑託,沒能夠再多護持輔弼當今陛下幾年。
不過,陛下他年紀雖輕,但的確已經算是一代明君了,也許自己心中隱隱約約的擔心,只不過是多餘的而已。
“舅父……”
夏侯玄心中思量了半天,想要開口問曹真一些什麼,但他卻又將餘下的話嚥了回去。他明白,舅舅已經口不能言,羲弟他此刻又是淚流滿面、情緒失控,所以,他此刻根本無法開口去問。
他心中固然哀痛,但他並沒有因此而喪失理智,他心中有許多的疑惑,想要向舅舅問個清楚。
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向素有雅量之名的諸葛孔明,會送來這樣一封滿含惡意而蓄意諷毒的信。
他更加懷疑,這封信的真假,因為那信件之上的印泥,觀其色調、聞其香味,似乎更像是北方的製法,他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于禁爺爺當年收到的那封假的武皇帝密令。
如果當年于禁爺爺收到的假信,有可能是當年某位太子丕的幕僚為了除去太子繼位的障礙而設計的話,那麼如今呢,如今這封信又是因為什麼目的而被偽造的呢,那麼幕後之人又有何目的?
顯然,是為了奪軍權!
前前後後,這些年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夏侯玄又一向心細,怎能發現不了這其中的玄機?
只可惜,當今陛下雖然聰穎睿智,但每日關心的均是國之大勢,又怎會想到這些細枝末節的陰謀詭計?
強龍之威,終究還是難以明察蝮蛇詭計。
夏侯玄再一次的感到了無助,與心累。
自己就如同在和一個混沌無形而強大無比的對手在奕棋一般,他雖然絞盡腦汁,可是那人卻愈來愈猖狂。
自己拼命的想要揭開這一片朦朧混沌,卻又在一次次窺探到一星半點的蛛絲馬跡之後,再次陷入無邊的沼澤與黑暗。
也許真相與答案,早就出現在了他的心裡,可是自己偏偏無法去清清楚楚的證明一切,只能夠默默去承受這種痛苦的煎熬。
在刀光劍影中縱橫半生的大司馬曹真,就這般在病榻之上苟延殘喘了數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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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來秋往,帝都仍是不減繁華。也無人能夠窺探的出那繁華背後的無盡黑暗。
冬去春來,寒雪雖已消融,但卻無法融化那帝都之中徹骨的寒冷。
太和五年,早春三月。
在亂世中縱橫半生的大司馬曹真,薨在了自家府邸,皇帝曹叡與百官商議之後,決定了曹真的諡號:邵陵元侯。
曹羲永遠不會忘記,父親臨終時,望向自己和大哥那充滿期待與哀慼的眼神。
他明白,即將離世、無能為力的父親,是在告訴大哥和自己,他們是曹氏的子孫,生為曹氏人,死亦為曹氏之鬼,生生世世,誓死亦要以血奉曹家社稷!
“爹……”披麻戴孝的曹羲,面容枯槁,他躬身為父親焚香祭拜之後,用他那已經變得越來越堅毅的眼神,望著那煙霧繚繞之中屹立不倒的靈牌,一字一句的承諾道:“您放心,孩兒此生,定以鮮血匡扶曹氏、忠於君上、輔弼大哥,誓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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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紅極一時的青青苑,也就是黃初年間,曹真率軍鑿通西域以後,司馬懿與陳群二人向文皇帝進言、主持修建洛陽新建街市以後,一名自稱大叔的富商斥巨資一手籌資建造的那家紅樓,此刻依舊飄蕩著咿咿呀呀的歌聲與叮咚錚鳴的琴音。
此處雖是目前洛陽最為奢華的紅樓楚館之地,但卻很少做什麼皮肉生意,反而是以歌舞管絃之雅妙著稱。
而此刻,樓上樓下、彩燈映照之下,往來絡繹不絕的,依舊是那些常來的酒客、失意計程車子、換崗士卒、便衣官吏。
讓整個洛陽官民吃驚的是,十年前,尚未踐祚即位的平原王殿下,在文皇帝南巡、自己監國期間,查出苑中花魁肖璇雪為東吳細作之後,竟然沒有將這青青苑查抄封禁。
而洛陽子民更加不知曉的是,如今的青青苑,依舊還有不知何方的細作混跡在其中。
那細作可能是來自西蜀、也可能來自東吳、甚至大漠北疆,也可能是大魏各個地方的官員安插的眼睛,甚至還有可能是皇帝手下的校事官混跡其中。
大將軍、舞陽侯的二公子司馬昭,此刻正喬裝成一名普通的富家公子,坐在閣樓之上的某個角落之中飲著來自西蜀的特色米酒,而青青苑的小廝張博侖,則陪坐在司馬昭的身畔,二人不知正在談論著什麼事情,
說起這張博侖,只不過是麗春院的一名小嘍囉而已。
這青青苑在十數年前剛剛開張之際,原名麗春院。後來生意漸漸興隆之後,為了進一步吸引洛陽城的才子士紳,這才更名為青青苑。
開這家樓館的老闆,是一個傳聞中名叫“大叔”的神秘人。沒有人知道這個大叔姓甚名誰,也沒有人知曉這位被人稱為“大叔”的人是何身份、。
大叔之下,便是青青苑的二把手秦摩。
這個秦摩,早已被父親所收服,經常會為司馬府傳遞訊息,因此司馬昭與兄長司馬師二人對這秦摩倒也熟悉。司馬昭記得,父親告訴過大哥和自己,這秦摩與那青青苑的大老闆“大叔”二人,雖然經營著青青苑這同一家樓閣,但二人實際上卻面善心不合。
大叔此人,實在過於神秘,司馬昭甚至懷疑,就連父親司馬懿也不知其真正的身份,自己只知道,此人應該是一箇中原人。
而秦摩則不一樣,他是一個從北方草原而來的鮮卑人。關於這二人,由於干係重大,因此父親只告訴了大哥和自己這麼多。
而青青苑中,其他的蝦兵蟹將,自己早已瞭解的一清二楚。
曾經,此處的頭號花魁肖璇雪,當年乃是大叔的心腹,只不過十年前,肖璇雪細作的身份,在夏侯玄、荀粲、李豐、和逌等人的協助下,被當年監國的平原王殿下,也就是當今陛下所識破,判處了結刑十歲的刑罰。
一晃眼,這位當年紅極一時的歌姬,只怕早已美人遲暮了吧。
有江湖傳聞說,那肖璇雪出獄後,與青青苑的另一位當紅舞娘遊靈兒,一同遠赴北疆的某個縣城,做起了熟食生意。
司馬昭心想: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當初那個與已經逝世的文皇帝五子、當今陛下五弟東武陽王曹鑑殿下在青青苑為遊靈兒爭風吃醋的崔文季,在夏侯玄與當年任職大鴻臚、如今身為司隸校尉的崔林崔德儒的搭救下,正是被文皇帝發配到北疆充軍戍邊去了。
想當年,眾人尚且只是少年。那個在球場上呼風喚雨的東武陽王曹鑑殿下,此刻已經逝世六年之久了。
司馬昭念及此處,心中不禁一寒。無論王子皇孫、還是平民百姓,這世人之命,當真薄如草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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