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俊是在黃昏時分,收到邵陵侯府三公子曹羲的來信的,信中說,對方要約自己前去洛水河畔飲酒清談。蔣俊心中充滿了疑惑,這位曹家三公子,與自己素來沒有什麼瓜葛,怎麼突然想起來延請自己了呢。
不過對方邀請自己,也算難得,能夠趁機結交到這位曹三公子,拉近自己家與邵陵侯曹真的關係,對父親在朝中地位的穩固,也有著莫大的好處。
決定好了以後,蔣俊立刻收拾了一下儀表,便出門赴約去了。
洛水河畔,尚未落下的餘暉,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就好似有人將金屑撒入河中一般,整個水面金光閃閃,霎是好看。
曹羲已經在河畔等候了半個多時辰了,只見他身旁放置著一張小案,案上放置著一隻青瓷酒壺,以及兩隻青瓷酒樽。曹羲坐在一隻小胡床[注1]之上,正自斟自飲,賞著美景。
【注1:胡床,類似於後世的小馬紮,最初由北方遊牧民族傳入中原。】
“讓曹公子久等了。”蔣俊輕袍緩帶、頭戴著一頂緇布冠,緩步自遠處走來。
“蔣公子,別來無恙。”曹羲拎起酒壺,將另一隻酒樽添滿之後,遞給了對方:“請。”。
“記得與曹公子初次見面,還是在數年前的除夕宴會之上,不知不覺,數年已過,曹公子風采依舊啊。”蔣俊莞爾一笑拂袖坐在曹羲對面的胡床之上,與曹羲對席而坐。
“蔣公子將來,是要繼承家業之人,羲乃一介閒散子弟,又怎麼能和蔣公子相提並論。來,在下敬蔣公子一杯。”曹羲舉起酒樽,與蔣俊碰杯一飲。
二人亮盞之後,又連飲了三杯。
曹羲望著夕陽漸漸西下的場景,笑著說道:“倘若每日都能夠觀看到如此美景,那可真是一件幸事啊。”
“羲公子若是喜歡這河畔美景,俊以後也可以常陪公子前來對飲。”
“我也只是隨意感嘆罷了,你我皆有朝職在身,哪有那麼多的閒工夫呢。”曹羲起身,臨河而笑:“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我們這樣在一塊飲酒談心的機會不多,那何不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你說呢,蔣公子?”
“羲公子,可是有什麼事情要說?”蔣俊似乎從對方的語氣中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的地方,微微皺眉、小心翼翼的問道。“既然我們方才酒也喝了,舊也敘了,那我也就不多說廢話了。”曹羲轉身,目光炯炯的望向蔣俊,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河內郡守王離的死,應該和公子有些干係吧!”
“羲公子說什麼!”蔣俊聽了這話,臉色突變,從胡床上跳了起來,他還在嘗試著狡辯:“俊怎麼有些聽不懂羲公子的話!”
“還有一件事。”曹羲不動聲色,從懷中取出了那支珠釵,冷冷的問了一句:“王離的妻兒家眷,是否也是你令尊關內侯,羈押起來的?”
當見到那支珠釵後,蔣俊的最後一絲心理防線也終於被攻破了,他額上青筋暴起,驚訝的瞪著眼睛,冷汗自他面頰上涔涔流下,終於,半晌之後,已然絕望的蔣俊面如死灰的跌坐在了地上,淚流滿面。
蔣俊臉色煞白、癱倒在地上,先是流淚不止,緊接著,他又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蔣俊宛如得了失心瘋一般,放肆的狂笑著:“你們這些人,道貌岸然,表面上正氣凜然的,可是實際上呢?”
蔣俊一邊質問著,一邊從地上爬了起來:“你們這些人,要名得名,要利得利,呼風喚雨,好不自在!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們的血統,憑什麼!而我們家呢,我父親他呢,這些年在朝中,他勤勉有加,他曾經清廉如水,可是結果呢,換來了什麼!”
蔣俊以手戟指曹羲,哭泣言道:“十四歲那年,我身患重病,我父親他清廉半生,家中也並沒有什麼積蓄,無錢為我醫治,以至於他被迫去幹那些貪墨的勾當,你們以為他想這樣做嗎?他不想,可是他又有什麼辦法,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皇親貴胄,何曾在乎過我們這些寒門之人的死活!”
“……”
曹羲一時啞口無言,他明白,蔣俊所說,並非全無道理,如今的天下,自從當年文皇帝採納陳群的九品中正制以來,武皇帝的任人唯才遭到了極大的扭曲與破壞,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這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可是蔣公子,也請你明白一點,我父親曹子丹、族父曹文烈、姑父夏侯伯仁,以及曹氏、夏侯氏的每一位將軍,哪一個不是在屍山血海中摸爬滾打出來的,他們能有今日之尊榮,那也是他們應得的。還有,蔣俊,你有沒有想過,這種事情,按情理來講,你們蔣家固然沒有什麼罪過。”
曹羲目光如炬,望著蔣俊義正言辭的說道:
“可是你們沒錯,難道我大魏千千萬萬的百姓就有錯了嗎?你們有沒有想過,因為你們的一己之私,如若讓東吳重建了騎兵馬隊,一旦再次挑起戰火,我大魏南部邊境,千千萬萬的子民,又當如何?你以為用你們蔣家一門的親情,就可以感天動地,掩蓋掉一切的罪孽嗎?!”
蔣俊終於不再反駁了。就這樣沉默了良久,面如死灰、雙眼通紅的蔣俊才開口說道:
“好,我答應你,認罪伏法……,麻煩羲公子為我準備好筆墨紙硯,讓我把事情的經過筆錄下來……”
曹羲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取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文房四寶,在案上擺放的整整齊齊。
蔣俊一邊垂淚,一邊執筆蘸墨,開始書寫供詞。
過了半晌,蔣俊寫完以後,咬破中指,在供詞上面按了一隻血指印。接著他拿起寫好的供詞,用嘴吹了吹乾,交到了曹羲手中。
曹羲展開絹帛,掃眼望去:
“伏惟陛下:
罪臣蔣俊,四年前,因財迷心竅,為東吳賊人所迷惑,與其勾結,參與偷販大魏官馬一案,後因事情敗露,王離被囚,故而一錯再錯,潛入獄中,將其威脅,以致其被迫自戕,罪臣自知罪孽深重,再則此事皆乃罪臣一人所為,與朝中他人毫無瓜葛,望陛下明察之,罪臣蔣俊,頓首。
大魏太和四年,夏七月。”
“你為何……蔣俊,你幹什麼!”曹羲正打算詢問蔣俊,為何要獨攬罪責而不據實而錄的時候,卻驀然發現蔣俊已然站在了洛水淺灘之中,河水已然沒過了他的腰身,可他似乎並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曹羲……”只聽他遠遠的喊道:“我雖願伏法,然我父親觸犯魏律,皆因我而起,我不可讓他老人家身陷囹圄,自古忠孝兩難全,還望羲公子見諒……”
眼見著河水已淹至蔣俊脖頸,可是任憑曹羲站在冰涼的淺灘中如何呼喊,他也沒有回頭。
就在蔣俊即將被河水淹沒時,他好像突然想起來了什麼,蔣俊停了下來,回頭望了望曹羲,大聲的喊道:“曹羲,如果,你想知道王離的家人在哪裡,不妨去問一問舞陽侯……”
就在曹羲想要進一步問明白的時候,蔣俊已經毫不猶豫潛入洛水之中。並不會游水的他,此刻並沒有掙扎,他面帶著微笑,就這樣慢慢的沉入河底。
憑什麼……自己父親需要依附於司馬家,才可以苟延殘喘……
曹羲……希望你可以找到王離家屬……
讓我父親從此再無牽制……再無把柄落在別人手中……
“蔣俊!快上來!蔣俊!”曹羲大聲呼喊著,可是那洛水之上的漣漪漸漸恢復了平靜,再也沒有動靜了。
夜幕終於降臨要了。
殘存的餘暉,將曹羲的影子拉的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暗淡。
終於,他的影子也離他而去,水面也在剎那間由赤黃變為幽藍。
曹羲就這樣凝視著落日餘暉,直至它消失不見。
天地之間,最終還是變的黑暗陰沉。
他手中拿著那一紙供詞,長嘆了一口氣,不知為何,此刻自己心中絲毫沒有破案之後的喜悅,反而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淒涼與哀傷。
司馬府中,密室之內。
兩個中年之人對席而坐。
其中一人,頭髮斑白而腰身直挺,精神毫無頹勢,給人一種他尚在青年的錯覺,這便是司馬家主,舞陽侯司馬懿。
另外一人,只見他面對司馬懿之時,顯得畢恭畢敬,看他的面容,眉頭緊鎖,額上也添了新的皺紋,顯然是正在為什麼事情發愁。他便是關內侯、中護軍蔣濟。
“子通,這件事情,你大可放心。”司馬懿緩緩舉起了青瓷雕花茶盞,啜飲了一口上好的新茶:“天牢那邊,令郎做的很好,那個王黎也沒有機會再指控你了。”
“可是君侯,我兒他,會不會因為此事,也被牽扯進去……”蔣濟一臉擔憂,他想的明白,司馬懿偏偏指派自己的兒子去天牢威脅王黎,就是想讓自己牢牢的抱住他的大腿。未等蔣濟說完,司馬懿便打斷了他的話頭。
“這個老夫也說不準。”司馬懿輕輕的擱下茶盞,拍了拍蔣濟的肩膀,微笑著說道:“子通,你可是老夫在朝中的左膀右臂,老夫當然要全力的護著你。你放心,那王黎餘下的家眷,我找個機會,處理了便是,不會讓你有什麼後顧之憂的。”
司馬懿依舊微笑著,看著眼前汗如雨下、畢恭畢敬的蔣濟,他心裡明白,蔣俊是一定會被陛下安排的人揪出來的,這樣更好,陛下的心腹,無非曹爽、曹肇幾人,如過蔣俊真的被這些人揪出來,蔣濟自然也會將仇恨降到這些人身上,只有這樣,蔣濟才能真正的為己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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