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伊始,還真下雪了,十月的雪不冷,可趙氏也不放心文哥兒到處跑,憂心忡忡地把他裹得圓滾滾的,極大地阻礙了他的自由活動能力。
想想明朝那十分感人的醫療水平,文哥兒也沒有非要去雪地裡打滾的想法。
好在經過他一番軟磨硬泡,趙氏最終還是允許在庭院前堆個小小的雪人。
文哥兒和金生蹲在階前搓雪糰子,金生負責搓大的,文哥兒負責搓小的,很快便把小雪人堆了出來。
這種下雪天,他倆出來放風的時間有限,小雪人的腦袋也就拳頭那麼大一點。
文哥兒有模有樣地給它點綴上眼睛嘴巴,瞧著有那麼點人樣子了,就興沖沖地跑去招呼趙氏出來看。
趙氏一瞅,階前立著個白白的小人兒,身體圓溜溜,腦袋也圓溜溜,兩顆黑豆成了它的眼睛,一顆彎彎的紅豆成了它的嘴巴,還有兩根小枝條成了它朝天舉起的雙手,瞧著怪可愛的。
“文哥兒真棒!”趙氏誇道。
“棒!”文哥兒得意地跟著誇了自己一句,想到小雪人也有金生的功勞在,又轉身朝金生也誇了一聲“棒”。
金生不太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
他就是跟著搓個雪糰子,哪裡想得到找幾顆豆子就能這麼玩?
回頭他回家時要是下雪,可以帶弟弟妹妹堆小雪人,他們家裡沒閒錢買什麼玩具,滿山滿野的雪卻是不花錢的。
王華回來時,瞧見的就是文哥兒帶著滿臉的小驕傲,興致勃勃在那賞玩自己的傑作,嘴裡直說“棒棒棒”。
去年文哥兒生在正月,月份小的時候都在屋裡待著,還真沒見過雪,這算是文哥兒出生後頭一回摸到雪花,難免有點興奮。
王華從不覺得下雪有什麼意思,可見文哥兒這般高興,也笑著走過去瞧了瞧。等摸到文哥兒小爪子冷冰冰的,他便把穿得圓滾滾的文哥兒抱進屋裡,叮囑道:“冬天不能在外頭玩太久知道嗎?”
文哥兒連連點頭,表示自己曉得了。
父子倆進了屋,趙氏替王華取來居家的衣物,就聽王華說起了當初王守仁坐庭院裡把自己折騰出病的事兒。
當時王守仁剛去塾館讀書沒多久,學到了宋儒的格物之學,發現裡頭有句話說“眾物必有表裡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
王守仁讀後覺得極有道理,自己既然是立志要當聖賢的人,肯定要去實踐實踐!
想到他祖父種了一堆竹子,家裡最不缺的就是竹,於是王守仁每天坐在竹子前想要“格物致知”,研究一下這些竹子藏著什麼“至理”。
王守仁就那麼和竹子對坐七天,啥至理都沒悟出來,倒是染上風寒大病一場!
這小子病好之後就嘆著氣和人說:“聖賢不是人人都做得的,我還是不搞格物了。”
王華現在想起這件事,都是又好氣又好笑。
哪有聖賢是對著竹子啥都不做就能悟出道理來的?
好在王守仁病了那麼一場,終於醒悟“格物沒前途,我要考科舉”,總算能好好定下心來學習了。
有王守仁這個奇葩的先例在,可不能放縱文哥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這會兒文哥兒已經被拉到火爐邊烤手。
他本來正眼巴巴地看著金生剛扔進爐膛裡的荸薺,聽到王華說起他哥的光榮往事,注意力立刻被轉移過去。
格竹七日!
是他哥沒錯了!
他爹在朝廷當狀元,他哥在庭院格竹子,他在家裡啃爹啃哥,他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等等——這個句式好像不是用在這裡的?
總感覺這句話聽起來有那麼一點不祥的味道。
文哥兒用他那小腦瓜子認真想了想,沒想起哪裡不對來。
算啦,既然想不起來,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文哥兒的注意力很快轉回到香噴噴的烤荸薺上。
立冬前後正是荸薺收成的季節。
荸薺從秦漢時期就已經進行人工栽培,經過一千多年的精心篩選,留下來的良種荸薺肉質雪白、爽甜多汁,素來有“地下雪梨”的美稱。
這東西連著泥挖起來曬一曬,比尋常果子耐放,便是從南方運到北方也不會壞。
文哥兒前些天在飯菜裡見著了荸薺,知曉現在是吃荸薺的時節了,馬上叫金生去討了一把回來,扔火裡烤熟給自己磨牙用。
文哥兒已經長出四顆乳牙,都是正中的中切牙,可以拿來咔嚓咔嚓地練習咬合。
烤好的荸薺剝了皮,吃起來又鮮又甜,捧在手裡還暖乎乎的,特別適合冬天圍著爐子嚐個鮮。
眼看烤荸薺散發出來的香味越來越誘人,文哥兒專心致意地在旁邊看著乳孃取出烤荸薺削皮,轉眼就把他哥的少年趣事拋諸腦後。
王華給趙氏講完自己為數不多的(把兒子帶病的)育兒經驗,正準備去書房看看書練練字寫寫信,就看見文哥兒跟個小倉鼠似的捧著個荸薺在啃。
明朝人自然還沒有飼養倉鼠當寵物的愛好,可不妨礙王華夫妻倆覺得這種吃法怪可愛的。
王華撩袍坐到火爐邊,瞧見旁邊還擱著幾個生荸薺,隨手把它們也扔進木炭底下去。
文哥兒啃食的動作停了下來,一臉警惕地看著王華,眼睛裡明明白白寫著“你是不是要搶我荸薺”。
王華笑問:“怎麼?捨不得分幾顆荸薺給爹吃?”
文哥兒想了想,自己現在吃爹的用爹的,住的也還是爹的,不能對親爹太小氣。
他只能忍痛搖搖頭,慷慨地讓王華想吃就一起吃。
甚至還招呼趙氏一起坐下等著荸薺烤好。
瞧著是個頂大方、頂孝順的小孩兒。
王華見文哥兒臉上那千變萬化的小表情,心裡直樂,有點明白為什麼連謝家老太太都能看著文哥兒下飯了。
哪怕自己本來沒那麼想和他搶吃的,瞧著這小子那副忍痛割愛的模樣也要多吃兩口逗逗他。
幾個人圍著火爐嘗過烤得香噴噴的荸薺,王華才把謝遷的新邀約與趙氏講了,讓趙氏帶文哥兒明日去謝府玩兒。
早前就說要讓文哥兒多過去幾趟的,不過謝遷最近挺忙,沒來得及安排,也就耽擱了。
如今謝遷和妻子徐氏商量好此事,也不特意請王華過府做客了,讓女眷間往來就好,那比王華登門要更方便些。
他們到底是京官,一舉一動都有許多人盯著,一個不慎說不準會被安個結黨營私的罪名!
趙氏年紀雖輕,卻也是當家主母,合該出去走動走動,好好學學怎麼待人接物。
夫妻倆商量停妥,第二日趙氏便帶著文哥兒去了謝家。
這回不是旬休日,謝遷不在家,他妻子徐氏出來接待。
文哥兒又見到了他的新朋友謝豆。
謝豆見到文哥兒也很高興,拉著文哥兒去打雙陸。
兩個人擺棋子的時候,他還愁眉苦臉地和文哥兒說起自己的煩惱:“唉,我爹最近要我寫好多字,我都不認識,全都照著描,老難老難了!”
文哥兒一聽,在心裡算了算謝豆的年紀,非常擔心自己也要遭受這樣的折磨。
才四歲就要用毛筆字罰抄?太難了,根本不是人乾的事!
堅決不能讓這種歪風邪氣吹到隔壁老王家!
文哥兒開始教唆謝豆:“不寫!”
謝豆驚奇地看著文哥兒,奇道:“你會說話了啊?”
文哥兒點頭,十個月會說話很正常,他二哥也差不多是十個月會說話。
有這麼個對照組在前面擺著,可以確定他一點問題都沒有!
文哥兒信心滿滿地想著,又連比帶劃地給謝豆講述太早練字的嚴重後果。
手手,沒長好!
練字早,不好!
手變形,醜醜!
豆豆,練少少!
經過文哥兒的一番努力(外加金生絞盡腦汁的翻譯),謝豆終於明白文哥兒要表達的意思:小孩子練字要適度,練太多手指會變形,看著可醜了!
文哥兒還從旁邊扯出本書給他舉了個例,書上一般是沒有摺痕的,翻開久了或者壓得重了就會出現摺痕。
想想看,這摺痕一旦出現,就去不掉了!
小孩子的手,小小的,嫩嫩的,和書一樣需要愛惜,不能讓它被沉重的練字任務壓彎了腰!
反抗,必須反抗,堅決拒絕不合理的課業安排!
不練那麼多,只練一點點!
豆豆衝鴨,為我們寶貴的幸福童年奮鬥!
謝豆被文哥兒手舞足蹈地這麼一蠱惑,頓時覺得自己充滿了反抗親爹安排的責任感,為後來的小孩們創造美好未來。他堅定地點著頭說:“不練那麼多,只練一點點!”
謝家祖母鄒氏瞧著比上次氣色好了一點,見兩小孩雙陸都不打了,湊在那兒嘀嘀咕咕,笑著叫人送了點心上來,招呼道:“來,先吃些東西再玩。”
謝豆這才從剛才的熱血沸騰狀態中回神,跟著文哥兒跑過去圍著鄒氏吃糕點。
謝府的飲食顯然也是依著時節變化而定,今天有樣馬蹄糕用的就是文哥兒昨天烤著吃的荸薺。
馬蹄糕是南方流行的吃法,冷吃和香煎都行。
近來天冷了,廚下便直接把它煎好才送上來。
那一塊塊馬蹄糕煎得甜香撲鼻,兩面帶著些許焦黃,寶塔似的壘在盤中,瞧著便讓人食指大動。
文哥兒看到熟悉的食材,不由和謝豆祖孫倆分享烤荸薺這種吃法,表示放火裡一烤比生吃還要清甜。
謝豆本就是小孩心性,一聽荸薺還能烤,登時躍躍欲試地望向不遠處取暖用的火爐。
好吃不好吃不要緊,關鍵是好玩!
鄒氏見狀索性讓人把點心搬到爐子旁,領著兩個小子一邊烤著荸薺一邊嚐嚐新做的香煎馬蹄糕。
屋裡滿是暖融融的木炭香與烤荸薺逐漸飄散出來的香氣,驅散了初冬的寒意。
文哥兒在謝家開開心心玩了半天才回家,甚至還在謝家蹭了頓飯,吃得肚皮飽飽。
這天夜裡文哥兒無憂無慮地呼呼大睡,卻不知道謝豆這個較真的娃當晚在家奮起反抗,勇敢地表示自己堅決不加練。
他爹謝遷聽了非常欣賞兒子的勇氣,當場毫不留情地打了兒子一頓手板。
向來老實又聽話的謝豆豆第一次捱打,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流……
慘,太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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