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自己連考題都沒碰過,文哥兒覺得這次是真的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眼看程敏政臉色有些不好,文哥兒想了想,從朱厚照手裡拿過那道考題看了起來。
一看之下,文哥兒就明白朱厚照為什麼這麼說了。這道題問的是讓大家深入剖析一下“四子造詣”,但是他不明說到底是哪四子,而是給了幾個謎題。
比如“跟程子相望而興,有人說他像伯夷的”,這個謎題好解,與程子同期的理學家,那不就是張載嘛。
難就難在第四個謎題,程敏政表示這人“從事於《小學》、《大學》,自稱是朱熹私淑弟子,但大夥懷疑他其實是師從老子的”。
這種說法出自元朝劉因劉靜修一篇叫《退齋記》的諷刺文章,通篇沒有點名說的是誰,只有少數學者分析劉因罵的應該是許衡在朝中進進退退,認為許衡假借孔孟程朱的名頭在欺世盜名,痛斥這種人誤國誤民。
畢竟許衡人稱魯齋先生,題名為“退齋”,嘲諷的是什麼人實在再明白不過了!
可惜這種“再明白不過”也只適用於程敏政他們這些學有餘力可以深挖文章背後故事的人。
這種“私淑朱子,疑出於老”的說法可不是什麼好話,偏程敏政還在後面跟一句“此四公皆所謂豪傑之士曠世而見者”,叫人怎麼猜得出他在講誰!
大多數考生哪怕僥倖讀過這篇《退齋記》,恐怕也不知曉到底說的是什麼人。
這不是在為難窮困考生嗎!
既然朱厚照都拿“小先生說”起了頭,文哥兒也不好再躲在背後摸魚。他理了理思路,跟程敏政說起自己前些天給朱厚照講的出題之法,表示他絕對不是針對程敏政,而是小豬崽子自由發揮!
文哥兒又把閱卷時剛給朱厚照講的公平原則,他覺得這道題確實有些不妥,這等奇僻的出處會為難住許多家庭條件不好的考生。
他們朝廷開科選士,不應該在這種地方人為設檻把人攔在仕途之外。
當初老丘在國子監當祭酒,就曾經致力於掃蕩這類出偏題怪題的風氣!
文哥兒條理分明地分析起這道題的問題所在,連那頗為生僻的《退齋記》也講得頭頭是道。
程敏政本來心中不樂,聽他這麼一說便沒了最初的鬱悶。他笑著說道:“你果然跟著丘學士讀了許多書,連《靜修集》都看過,還記得這麼清楚。”
文哥兒說道:“修《成語詞典》的時候跟丘學士聊到的。”
他小時候剛跟著老丘編完《大學衍義補》摘要,又不得不跟著老丘修《成語詞典》,腦子裡別的東西可能沒有,名人軼事記了一堆。
這個捱罵的許衡也是個很牛逼的大佬。
據說他小時候就有過這樣的著名事蹟:那時大家在路邊採梨子吃,只有許衡沒動手,別人說:“世道亂了,梨子沒主的。”他搖著頭回答:“梨子沒主了,難道我的心沒主了嗎?”
現在人許衡還在先師廟裡被尊為先儒,終明一代偌大的先師廟攏共就這麼一個元朝人!
他們明朝現在用的《大統歷》,還是許衡他們那批人合力編纂的《授時歷》換了個皮繼續用來著。
這麼個公認很牛逼的前輩,用當嘲諷
他的話謎面不太好吧?
叫人家考生怎麼答題喲!
他覺得這題出的挺巧妙,就是這謎面可能需要換一換。
文哥兒認真探討起問題來,句句都能切中要害,想說服人可太簡單了。他本來就不是怕事的人,只是平時沒必要事事爭先而已,真碰上事後他也不會畏首畏尾。
程敏政聽完文哥兒的考慮和建議,點著頭笑道:“是我沒考慮清楚,這題也不必改了,直接換道新題好了。”
朱厚照在旁聽文哥兒分析題意,才明白這題打的是什麼啞謎。他正聽到興頭上,就接收到文哥兒“你千萬別再一句一個‘小先生說’了”的暗示眼神。
他哼哼唧唧半天,沒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再把“小先生說”掛嘴邊。
接下來的出題過程順利多了,因為朱厚照看了程敏政出的新題,發現自己還是不太懂,選擇直接傳給文哥兒讓文哥兒給他講裡頭的典故。
程敏政明顯接受了“不人為設檻”的建議,出的題倒是再沒有什麼生僻出處,文哥兒幾乎都是一拿到題就能把題意給朱厚照講清楚。
程敏政算是明白為什麼丘濬和李東陽他們都這麼喜歡這小孩了——
不管你用什麼典,他都能馬上領會;不管你說什麼話,他都能明白你的意思。
平日裡有這樣的小友陪伴,難道還不算是一樁難得的人生樂事?
程敏政心中那一點兒芥蒂此時已經沒了。
他同樣是神童出身,十歲便被薦入翰林院讀書,從小便有令旁人豔羨的際遇,為人自然也頗有傲氣。不少人都說他恃才傲物,算起來確實有那麼一點。
但他對於真正有才學的人他還是很樂於交好的。
至於那些你說的話他根本聽不懂,平日裡滿嘴陳腔濫調或者空話酸話的傢伙,他覺得著實沒什麼必要往來。
他寧願去教歌姬讀書都比和他們應酬要強,至少親自教出朵解語花來還能娛心娛耳娛目!
某種程度上來說,程敏政本人平時的人際關係和丘濬、錢福差不多,也難怪他和老丘以前交情還不錯。
聽了文哥兒關於科舉公平性的說法,有幾個出身挺一般的考官不免有些感同身受。他們少年時家裡窮,很多書他們都沒機會接觸,若是科舉題從那些書裡出,他們怕是沒機會坐在這裡當閱卷官的。
本來他們以為程敏政
靜修集》都看過,還記得這麼清楚。”
文哥兒說道:“修《成語詞典》的時候跟丘學士聊到的。”
他小時候剛跟著老丘編完《大學衍義補》摘要,又不得不跟著老丘修《成語詞典》,腦子裡別的東西可能沒有,名人軼事記了一堆。
這個捱罵的許衡也是個很牛逼的大佬。
據說他小時候就有過這樣的著名事蹟:那時大家在路邊採梨子吃,只有許衡沒動手,別人說:“世道亂了,梨子沒主的。”他搖著頭回答:“梨子沒主了,難道我的心沒主了嗎?”
現在人許衡還在先師廟裡被尊為先儒,終明一代偌大的先師廟攏共就這麼一個元朝人!
他們明朝現在用的《大統歷》,還是許衡他們那批人合力編纂的《授時歷》換了個皮繼續用來著。
這麼個公認很牛逼的前輩,用當嘲諷文哥兒自己的報應也來了。
若不是場合不對,李東陽都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出題會議上的小小風波悄然揭過,大家都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此時貢院外面卻起了不小的風波,原來是江西考生的誇誇其談不知怎地起了眾怒,有人直接把話傳到都察院那邊去,說是還沒入場就有人誇口說某某穩中狀元,本人又和某主考官是同鄉,疑心他們在發揮江西傳統來了個先進帶後進。
所謂的“江西傳統”就是指解縉那會兒一榜錄取了百來個江西人,前十更是被江西人佔了七個,其中三個直接就是解縉老鄉。
可不就是先進帶後進嘛!
御史等到考生散場時一打聽,這麼埋怨的人還真不少,尤其是那些考得不好的更是大吐苦水,表示都是題目太偏太難他們才不會做。那些昂首闊步走出考場的傢伙鐵定是直接得了考題!
倒是也有說公道話的,比如唐寅對這次科舉考題的評價就是“今年的題目不難啊,小半天就寫完了”,不過他考完後也發現自己判語題出了點小差錯,估摸著會影響拿頭名。
不過問題不大,頂多就是挺遺憾不能跟文哥兒一樣來個三元及第而已。
唐寅信心滿滿地回住處洗洗睡。
徐經也驚喜地發現今年的題自己基本都會,只是他水平不上不下,考完心裡頭還是有點患得患失。見唐寅都已經回去補覺了,他也不打算在這節骨眼出去走動了,也跟著睡了個飽覺。
結果他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小廝給嚷嚷醒了:“不好了,不好了,少爺,不好了!主考官程學士被人給彈劾了!”
唐寅和徐經齊齊起身,聽小廝細說是怎麼回事。
原來這幾天考場內外議論紛紛,不少人都對主考官程敏政產生了質疑。尤其是有人聽說程敏政曾經被彈劾歸家授課數年,如今又被召回朝中官復原位,甚至還被欽點為主考官主持會試,都覺得程敏政此人德不配位。
你要是沒問題,你當初怎麼都不為自己申辯幾句就致仕歸家去了?
你身上的汙點都還沒洗清來著,咱很難不懷疑你會考前洩題。
傳言你老鄉解縉當年就是看好一個同鄉後輩,決定給對方洩題讓對方拿個狀元,這樣對方可以少奮鬥好幾年,自己在朝中也可以多一條臂膀。
結果對方不識好歹堅決拒絕這種主考官主動洩題的待遇,解縉只好怒而將題給了一個同鄉!
同是江西人,誰知道你程篁墩是不是也想來一段“佳話”呢?
御史認為“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外頭輿情洶洶,怎麼都得上奏一本,啟動調查程式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是程敏政啥事沒幹,也能還他個清白不是嗎?
朱祐樘這段時間的心情一直很不錯,每次閒下來就讓人彙報一下貢院那邊的趣事解悶,貢院裡頭什麼情況他比誰都清楚。
程敏政是他在東宮時的老師之一,對他來說還是挺不一樣的,看到御史的奏本後他臉色很不好看。
這些考生自己沒考好,居然還怪題目太偏太難?!
簡直是胡說八道!
明明難題都被太子否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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