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讀卷官們來說,工作才剛剛開始。
因為給讀卷官們閱卷、排名、填榜的時間攏共只有兩天,禮部諸官得連夜把三百多份答卷收攏起來,也不搞什麼謄錄,只需由彌封官把考生資訊名字封裝起來,第二天一早讀卷官們就能開始閱卷。
三月十六日清早,三百多份卷子在十二位讀卷官交叉批閱。
等他們花一整個早上對三百多份答卷進行全面初篩之後,下午就得開始進行針對性的名次調整了。
殿試不用謄錄成硃卷,有些考官閱卷期間認出自己門生或者熟悉的後輩的字跡,便會為他們爭取一個好名次。
這種情況下只要不是太過分,大家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自家也有後輩,自家後輩也要科舉的不是嗎?
與人方便,就是與自己方便!
像元守直他們那樣誰的面子都不給的,在官場上註定沒有朋友!
元守直:……謝謝,不需要,我是“下班後同事最好連話都別跟我說”聯盟忠實成員!
元守直捋起袖子就來個據理力爭,爭取把他認為不太好的答卷都給踢去三甲當同進士。
眾人心裡忍不住犯嘀咕:這個元良弼,莫不是因為自己兒子無心科舉,所以看誰都不太順眼!
說起來據說元守直那兒子還是被王家兄弟倆忽悠著整天想往外跑的,要是小神童的卷子落到這傢伙手裡,他不會懷恨在心把小神童也摁去三甲吧?
考生名次在幾番爭吵中陸續敲定下來。
徐溥是個好脾氣的首輔,而且是對所有人都挺好的那種,全程都沒在意排名上的諸多小爭議,等他們吵得差不多了才笑著出面裁斷。
很快地,二甲以上的卷子都被挑了出來。
徐溥和劉健在這些卷子之中單獨挑揀出十份紅圈最多的優異答卷。
這十份答卷得在明日一早的讀卷儀式上拿到御前讀出全卷。
到時候再由朱祐樘這位名義上的主考官親自從中挑選出狀元、榜眼、探花。
一甲的三字名字會由朱祐樘御筆親題!
三月十七日是個天清氣朗的好日子。
早朝之後,朱祐樘擺駕文華殿宣見讀卷官。
讀卷官早就在文華門外候著了,等到文武百官東西序立、朱祐樘正式升座,讀卷官才依次捧著答卷入殿進行讀卷。
這個過程其實並不有趣,畢竟讀的大多數都是歌功頌德的文章,有時候皇帝只會聽上一兩篇就讓讀卷官不必往下讀了。
要是遇上特別難搞的皇帝(比如明武宗),甚至可能直接就不出面主持這些他認為很無聊的儀式,隨便內閣怎麼擬定名次!
朱祐樘是個很給文臣面子的人,主持的兩輪科舉都老老實實地聽完全程,這次也不例外。
他端坐御座之上聽著讀卷官依次讀卷,面上沒有半點不耐煩之色。
其實他心裡也一度很厭煩這些繁文縟節,不過這次他還是挺期待的,準備看看自己能不能從這十份卷子裡準確聽出文哥兒的答卷。
能考過會試,文辭上理當不會相差太遠,這些能被讀卷官一致認可的一甲候選人更是如此。
就沒有文章寫得差的。朱祐樘也沒試過看文章識人,不知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甚至都不知道文哥兒的卷子到底在不在這前十之列,所以他臉上什麼都沒表露出來,一副對每篇文章都很感興趣的模樣。
讀卷官每讀完三篇,讀卷儀式就會中場休息一會。
這時候三份答卷已經讀完了,朱祐樘捧起茶喝了一口,覺得這三份答卷都寫得不錯,水平肯定是到家的,只是沒有讓他耳目一新的感覺。他聽了這麼久也有些累了,好好歇了一會才讓下一位讀卷官繼續。
下一位執捲上前的讀卷官是元守直。
元守直才四十出頭,眼下正當壯年,光是從儀表上看就很有優勢。
他展卷讀起了手中的答卷,嗓音清正有力,語調更是抑揚頓挫,聽得朱祐樘都微微坐直了身體。
這文章聽起來很有意思。
不僅針對題目給了恰當的建議,歌功頌德也不像別的卷子那麼千篇一律,聽起來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乏味犯困,反而想讓元守直一直給念下去。
元守直把全卷都念完了,朱祐樘還莫名地有點意猶未盡。
可是等到元守直念起第二份卷子,他又沒了剛才那種津津有味的感覺。
朱祐樘微微一頓,隱約猜出了點什麼,卻不動聲色地聽讀卷官們輪流上前把十份答卷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讀完。
讀卷儀式結束,朱祐樘面前的御案上已經擺好十份答卷。
百官與讀卷官依次退至文華門外,只留下內閣五人於文華殿內等候朱祐樘御批一甲三人的名字。
朱祐樘命人把十份卷子拆開一看,那份讓他最為喜愛的答卷上果然寫著文哥兒的名字。
他眉頭動了動,抬眸瞧了眼靜立在下首的徐溥等人,又把幾份答卷輪流拿起來看了眼,最終提筆把前三甲寫了下來:分別是浙江王守文、北直隸陳瀾與南直隸朱希周。
陳瀾文章中正平和堪為榜眼。
朱希周這名字他頗為喜歡,定為探花再好不過。
這三人長相也是頗為出眾的,絕對不在貌寢之列。
至於剩下的七份卷子,朱祐樘沉吟片刻才笑著對徐溥幾分說道:“這位湖廣李永敷,當為二甲傳臚。”
到這裡皇帝直聘工作算是正式結束了,餘下的全部交由徐溥他們來決定。
徐溥會意地上前接過御批的一甲名單與餘下的七份卷子。
這前四的名次就定得很均勻,有南北直隸各佔一人,浙江和湖廣又各佔一人,沒出現某地人扎堆的情況。
像當年解縉這個江西人當大學士主持科舉,一口氣點了一百多個江西進士,甚至不惜給老鄉透題也要讓江西人佔得頭名,以至於前七名全是江西人。
算下來那一屆科舉的讀卷官裡頭的五位閣臣都是江西的,錄取的考生裡頭也有三分之一是江西的!
可謂是滿朝文武半江西!
就很不符合中國人的處事原則。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啊!
這不,解縉沒風光兩年就被踢去建設廣西山區了,後來更是被錦衣衛灌醉活埋在雪地裡硬生生埋死了。
看著這籍貫十分均衡的名單,穩重老成了一輩子的徐溥就覺得十分舒適。
他是宜興人,出身南直隸,看著才二十出頭的南直隸後生朱希周就十分順眼。
想來謝遷看著文哥兒這餘姚後輩,李東陽看著李永敷這個湖廣後輩也是如此!
至於劉健和丘濬他們的心情,估摸著就要從後面六人的排名裡稍微找補一下了。
不過徐溥覺得丘濬這傢伙應該不太需要找補。
總的來說,這是份讓內閣諸人都十分滿意的名單。
更有趣的是,今年的一甲瞧著都十分年輕,沒一個是超過二十五歲的!
文哥兒這個榜首,更是遠遠拉低了一甲的平均年齡!
這名單傳出去不知會讓多少年輕人歡欣鼓舞。
就是對那些總也考不上的人來說會有那麼一點難受就是了。
徐溥內心活動十分豐富,面上卻沒有表露分毫。
等他捧著答卷從文華殿走回東閣,才看了眼欲言又止的丘濬幾人,抬手把御批的一甲名單拿給他們自行傳看。
丘濬率先接過名單,他定睛一看,一下子瞧見了名列第一的“王守文”三個字,只覺整個人都舒坦了。
丘濬當初的殿試答卷也是有幸被御前讀卷的卷子之一,本來論文章當以一甲及第,只是因為在策文中針砭時弊讓人不喜,最終以貌寢為由改為二甲第一。
只要是讀書人,誰不希望殿試名列一甲的?
如今看到文哥兒的名字為三鼎甲之首,丘濬只覺這輩子再沒有這麼高興過。他都沒再往下看,直接把名單遞給李東陽他們。
旁邊也想看看名次的劉健:“…………”
這小老頭兒為什麼越過他?
李東陽與謝遷看過名單自是歡喜不已。都已經出了名次,全程他們也算避嫌到位了,再表現得一點都不在意就有點虛偽了!
李東陽笑著說道:“陛下此番應當是希望能激勵後進。”
不說文哥兒,只說榜眼陳瀾二十五歲、探花朱希週二十三歲,便是難得的!
於科舉的各級考試上,只要考生水平相差不遠,考官們其實都更傾向於讓年輕些的排在前頭。
積累多年、為人老成的年長考生固然可用,可科舉到底是掄才大典,是替朝廷選拔人才的,當然更看重才華高的、能力強的。
這些年輕考生能用更短的時間達到年長考生同樣的水平,說明他們學習能力明顯更強,為什麼不選他們?
謝遷也是難得地為學生高中露出了歡欣之色。
學生三元及第都不開心,什麼時候才開心?
劉健最後才拿到御批名單,不出意外地在最前頭瞧見了“王守文”三個字。
他在閱卷過程中也認出了文哥兒的字跡,只是沒跟任何人說起而已。
劉健對這個小孩兒也是寄予厚望的。
記得當初文哥兒剛學習寫文章就屁顛屁顛拿來向他們請教。
這小孩既愛聽別人誇獎他,也聽得進別人的意見,那積極受教的小模樣兒叫他這個那麼不愛說話的人都忍不住多點評幾句。
只是劉健沒想到文哥兒這麼快就正式下場應試了。
劉健拿到文哥兒的答卷時左挑右挑,沒挑出錯處來,最終還是順從心意在上頭打了個圈。
那答卷毫無疑問也成了拿到最多紅圈的卷子之一,被他們這些讀卷官呈到御前去。
一切都這麼順理成章,可瞧著自己看好的小孩成了三鼎甲之首,劉健也免不了跟李東陽他們一樣由衷感到高興。
這小子可別辜負了他們這麼多人的期望才好!
中午讀卷官們再次聚了一次餐,下午就正式開始拆卷填二甲三甲榜。
眾讀卷官從徐溥幾人處得知一甲名單後心情各異,有跟謝遷他們道喜的,也有默不作聲幹活的,還有一些對這個結果不甚滿意的。
不過都是官場老人了,不管心裡頭怎麼想,面子上總是過得去的。
這邊東閣裡頭忙忙碌碌,外頭的準進士們也熱熱鬧鬧地領到了自己的進士服。
明日就是傳臚大典,所有貢生都要穿上統一的進士服入宮參加這次頗有紀念意義的盛大典禮!
文哥兒拿到禮部給自己準備的進士袍服,赫然發現它確實新得不得了,完全沒有別人穿過的痕跡,說不準是會試結束後剛趕製出來的!
是大明獨一份的小號進士服沒錯了!
他哥三年前開的玩笑竟是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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