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宣佈完了, 也沒把硃筆給別人,而是轉頭對文哥兒說道:“我是很看好你的,算下來我們也認識兩年多了, 說是看著你長大也不為過。作為朋友,我當然希望你能透過這次歲試!”張靈語畢,乾脆利落地提筆在心願清單上打了個叉,“但是為了喝到三白酒,我只能對不住你了!”
文哥兒是京師有名的小神童沒錯, 可文哥兒才八歲,又是回到浙江參加歲試, 別人哪裡知道他是誰啊?
要不然別人還要十年二十年的寒窗苦讀做什麼?
直接打叉又不會有什麼,還要先煽情一通做什麼?
張靈把叉叉給打上了,唐寅也跟著打了個叉,他倒不是為了他的福貞酒,純粹是看不慣文哥兒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文哥兒見唐寅表示不看好自己, 哼哼兩聲, 眼巴巴地轉頭看向祝允明和文徵明兩人。
你們蘇州人, 不能合夥欺負我這個餘姚崽!
歲試通不透過不要緊, 要緊的是必須要有人支援我!
文徵明是最心軟的,想想文哥兒一個小孩兒過來蘇州玩,他們可不能真把小孩欺負哭。
他拿過硃筆在自己的心願後頭打了個圈。
祝允明本來就在勸唐寅振作起來準備科舉,這次也沒有站在唐寅那邊, 而是打個圈表示自己覺得文哥兒可以透過。
張靈見狀說道:“你們兩個心軟的傢伙就趕早把酒準備好吧!”
文哥兒不甘示弱地給自己打了個圈, 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一定能透過。
儼然忘了自己一開始是準備去積累考試經驗的。
有幾個好友作陪, 唐寅精神好了不少,提出讓文徵明他們帶文哥兒去虎丘逛逛。
本來他是不準備去的, 因為他還在孝期,出去許多東西不能吃也不能喝,甚至連玩都不能玩盡興。但文哥兒力邀他一起去,說是早就聽聞虎丘雲巖寺的齋飯很好吃,他很想去吃吃看!
唐寅瞅了他一眼,說道:“沒想到你連這個都打聽清楚了。”
文哥兒道:“那當然,我早就跟先生問得明明白白!”
既然文哥兒都這麼說了,一行人便又從閶門那邊的碼頭出發,乘著小船晃晃悠悠地到了虎丘一帶。
都說“先見虎丘塔,後見蘇州城”,這話果然不假,文哥兒才登船就遠遠瞧見了那立在虎丘上的高塔。
從閶門到虎丘,有一段據傳是由白居易修浚的山塘河,乘船在山塘街間穿行,只見兩岸酒幌店幟迎風招展,瞧著繁華又熱鬧。由於沿岸的“白公堤”長達七里,故這段河道又有“七里山塘”之說。
文哥兒聽著祝允明他們介紹起“白公堤”,樂滋滋地說道:“據傳蘇軾曾因為心慕樂天而取號‘東坡’,後來杭州竟也有了蘇公堤。可見我們若是見賢思齊,將來也會有祝公堤、文公堤、唐公堤、張公堤、王公堤!”
張靈搖著頭道:“別帶我,我可不參加科舉,你們自己修去。”
唐寅卻是對自己很有自信的,根本沒有否決文哥兒的想法,而是調侃道:“你這個王公堤聽著就有點大逆不道了,不如還是叫神童堤吧!”
文哥兒道:“我可是至少要活到八十八的,世上哪有八十八歲的神童?!”
唐寅道:“一朝為神童,一輩子都是神童,你就認命吧。”
有友人在側天南海北地閒扯,莫說七里水路,便是百里千里也不算什麼,一行人很快抵達虎丘。
下了船,剩下的就全靠腿了。文哥兒年紀雖小,走起路來卻一點都不輸人,一口氣就跑到了劍池旁的千人石上。
千人石,顧名思義,就是一塊可以坐上千人的大石頭,據傳晉代那會兒就有高僧曾在此處講法。
可見這麼一個大石坪不僅可以容納許多觀眾,傳音效果還很不錯!
要不然高僧講經難道扯著嗓子講嗎?不可能的,那多影響高僧形象!
所以,這是個天然的演唱會場地啊!
文哥兒拉著張靈說道:“這個地方好,你說要教我唱《蓮花落》的,就在這裡教我。”
他還掏出自己隨身帶著的竹笛,表示自己可以貢獻樂器給他先把曲子演示一遍。
張靈道:“哪裡是用竹笛的,得用竹板。”
張靈拿他沒辦法,也就接過笛子給他吹了個節拍,吹完了,又給他編唱詞。
這是用來街頭賣唱的歌兒,特點就是很好唱,且唱詞隨便編,只要你給錢,我可以現編一段詞兒誇你人美心善,只要最後用回“蓮花落,落蓮花”之類的結尾就好。
文哥兒一聽就懂了,街頭說唱藝術!
兩人一個教一個學,相當地旁若無人。隨行的文徵明幾人已經離得遠遠的,唐寅是因為守孝期間不能碰這些吹拉彈唱的玩意,文徵明他們則是丟不起這個臉。
文哥兒道:“若是您手頭有畫好的,可否賣我幾幅,我帶回去給太子殿下瞧瞧!”
文哥兒不是拘泥之人,見周臣生活不像太困窘的,便也沒有非要給錢。他爽快說道:“我老師是匏庵先生,剛歸家守制。我是隨老師回來的,目前暫住在長州東莊。”
哪怕只是草稿,文哥兒也備受震動。
說起來他最近喜歡畫乞兒,還是遠遠聽到有人唱《蓮花落》才循聲而來,沒想到居然會見到唐寅等人。
因為周臣把他們每個人都畫得瘦骨嶙峋、情態可憐。
他開啟書簍把自己今天的草稿拿給文哥兒看,裡頭是好幾張乞兒圖,有老有少,神態各異,只是一個兩個都衣衫襤褸、神色木然,隔著紙張都能看出他們過著什麼日子。偶有還能賣藝討錢的,眉目間也難掩悽苦。
近來他對畫市井人物很有興趣,便遊走於蘇州街巷之間物色感興趣的繪畫物件。
按照文藝界的分法,職業選手可以稱為“行家”,不靠這個為生、跨行過來玩耍的就叫“利家”。
文哥兒立刻屁顛屁顛地跑過去一問,才知道這位是個畫師,叫周臣,也是蘇州人,師從同鄉陳季昭(主要是兩家住得近,他又提著學費上門,人不好意思不收,就教他了)。
周臣初時跟著陳季昭學山水畫,如今陳季昭年事已高,他便自己日夜揣摩。
好在他是個挺知足的人,旁人累死累活不一定能養家餬口,他能憑畫技養活全家已經很不錯了,何況他本身也極喜歡作畫。
周臣一聽是給太子殿下帶的,忙說道:“不過是閒暇習作罷了,哪裡要你掏錢買?你住哪兒?我回頭讓人給你送去。”
聽到文哥兒這出身、這學問、這名氣,他心裡頗有些羨慕。
祝允明便把小神童的光輝往事給周臣講了一通。
待到吃好玩好下山時,一行人便分開了,唐寅、張靈、周臣他們走閶門方向,文哥兒和文徵明他們則走長州方向。
像蘇軾他們這種純畫著玩的文人跨行作畫,一般就被稱為“利家”。
周臣道:“有時候有想法了,怕回去後會忘記,一般會就近找個地方畫個草樣。”
大概是由於他和沈周師徒倆都很有天賦,且都非常長壽(活到區區八十好幾),平日裡有的是時間琢磨繪畫技巧,所以哪怕他們不是靠賣畫為生的職業畫手,畫技也達到了行家水平!
周臣立刻道:“匏庵先生與我老師也算舊交,我到時親自給你送去,順便拜訪一下匏庵先生。”
周臣道:“我也是偶然生出這麼個念頭來,才特意出來走走看看。”他一個沒什麼名氣的普通畫師,把這些人畫下來也不過是鍛鍊一下畫技而已。
他們聞言紛紛笑道:“你不是在江南長大的吧,說話唱曲都帶著京師的口音。”有懂唱《蓮花落》的,還當場給文哥兒揪了幾個錯處。
這小人在吳語之中延續古意,乃是小孩子的意思。
正是春日好光景,來虎丘遊玩的人不算少,眾人行至千人石聽見《蓮花落》,還以為是哪個乞兒在賣唱,定睛一看,卻是個衣衫落拓的年輕人在教一個俊秀小娃娃學唱。
文哥兒渾不在意地辯駁道:“乞兒唱得,我唱不得?乞兒吃飯用碗,我吃飯不能用碗?”
文哥兒虛心受教,跟著熱心群眾學了好一會的蘇州話。等人群散去後,他才瞧見唐寅他們似乎在跟什麼人聊上了。
文哥兒對於出現在唐寅他們身邊的新面孔也很感興趣,兩邊一聊才知道這是個“行家”。
看看人家,畫著玩都能遠超無數職業選手,在繪畫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不少人駐足聽完一曲,忍不住笑著問文哥兒:“你可知道這曲兒是乞兒唱的?”
當地人對吳語辨識度是非常高的,連蘇州不同縣的口音都能聽出來,更別說文哥兒這個從出生起就沒回過南邊的小子了。
眾人笑道:“好伶牙俐齒一小人!”
都是經常參加蘇州前輩組織的各種聚會的人,彼此間哪有不認識的道理?
周臣一聽是吳寬的學生,更慶幸自己沒收錢,吳寬可是和他老師陳季昭頗有交情的前輩,他真收了這錢哪還好意思到東莊去?
文哥兒對周臣這位職業畫手還是很感興趣的,見周臣是揹著個書簍上山的,湊到邊上探頭探腦:“你隨身帶著筆墨紙硯嗎?是不是還有你畫好的畫?”
既然文哥兒跟張靈杵在一起,兩邊自然是認識的。
兩邊就這麼說好了,又約好一起登虎丘看塔吃齋飯去。
像文徵明這樣本業是科舉出仕,副業才學學書畫的,就屬於傳說中的“利家”了。
所以,不管想幹哪一行,都必須要活久點!
文哥兒也跟著王老爺子他們學過餘姚話,混在吳語堆裡聽和說都是沒問題的,見有這麼多人圍過來,他還興致勃勃地給眾人獻唱一曲,問他們自己唱得對不對。
周臣知曉唐寅家有喪,先是寬慰了幾句,接著便問起文哥兒的來歷。
他出身十分尋常,讀書遠不如唐寅幾人多,平日裡把心思都放在鑽研畫技上。
文哥兒肅然起敬:“旁人都愛畫仕女圖,像您這樣的倒是少見。”
只不過“利家”這稱呼一開始是用來嘲諷蘇軾他們“全是文人意趣,毫無繪畫技巧”而已,到後來元朝文人大多沒啥出頭機會,只能寄情山水、作畫寫曲,文人畫大量湧入畫壇,才演變出“行家匠氣不雅,利家士氣能高”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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