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聽著文哥兒兩人嘀嘀咕咕,文哥兒還露出一臉羨慕的表情,不由莞爾。
這種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豔羨倒是不惹人煩,反而讓人覺得這小孩分外直率可愛。
沈周便給文哥兒說起自己的人生也不是一帆風順,記得有好幾次全年災害不斷,莊子的莊稼青黃不接,他們家也十分艱難,不僅他自己被逼著多多賣畫,連妻子都得拿出自己的首飾去變賣,一家人的日子才能勉強過下去。
文哥兒聽了很有感觸,連連點著頭髮表自己的想法:“等我長大後娶了妻,也得多多給她添置首飾以備不時之需。”
這樣一來,妻子時常有時新首飾可以戴,肯定會很開心。
若是將來哪天一家人的生活當真碰上困難了,還可以變賣閒置的首飾渡過難關!
妙哇!
面子裡子通通都有!
沈周:“"
這話聽起來怪怪的。
一般得是非常無能的人才能淪落到讓妻子變賣首飾,怎麼經這小子一說還成了“面子裡子通通都有”。
聽吳寬說這小孩經常有許多奇思妙想,沈周今兒可算是親自見識到了。
一行人踏入西莊,先跟著沈周去拜見沈母。
沈周確實是個孝順的人,每次要外出訪友都會先去看看沈母,告知去向和歸期;外出歸家同樣也是頭一個去見沈母,以免沈母誤以為自己外出未歸徒增擔心。
文哥兒跟著文徵明喊人。
文徵明少年時曾追隨沈周學畫,沈母從前是見過文徵明,文哥兒卻是第一次見。
文哥兒臉蛋兒長得俊秀可愛,身上收拾得乾乾淨淨沒有半分淘氣樣,嘴巴又能說善道說起話來特別甜,向來是最討老人家喜歡的。
沈母笑呵呵地讓文哥兒坐近一些,讓她瞧清楚一點。
但凡邁過了八十歲大關,哪怕身體仍算康健,身體上或多或少還是有這樣或那樣的毛病,比如眼力、耳力的下降,這是任何外力都很難改變的。
文哥兒積極地坐過去,對著沈母猛誇一通,開始暗搓搓和沈母聊起養生技巧。
沈母對這個話題顯然也極感興趣,居然跟文哥兒聊起了《飲食詩話》,說這書寫得挺好,有時候沈周沉迷作畫忘了用飯、忘了休息,她會拿書中的養生內容來規勸沈周。
當孃的哪怕孩子已經快七十歲了,還是覺得他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總忍不住要嘮叨幾句。
文哥兒沒想到自己的《飲食詩話》居然在蘇州這麼有名!
轉念一想,這內容其實挺對長輩們的胃口,而且書中的插畫題跋之類的還都是祝枝山他們這些個江南才子給畫的,便是不認得他這個餘姚小子也覺得該支援一下自家的才子!
要是唐伯虎考個解元出來,說不準能賣得更好!
而且與吳寬相熟的這些人家,顯然拿的是贈書來著。
文哥兒這麼一琢磨,才升起來的那一絲絲驕傲便被他壓下去了,開開心心地繼續跟沈母探討養生之道。
小半天聊下來,文哥兒就明白她老人家的長壽秘訣了:生活無憂,兒女孝順,事事都很順心,一年到頭都沒什麼煩惱,這能不長壽嗎?
首先,還是得有錢啊!
想想自己家現在不算窮,老丘這位閣老也是不缺錢財,所以他這些上了年紀的長輩應該夠得上“生活無憂”。
就是老丘還得天天愁國事,容易影響心態!
文哥兒便和沈母批評起老丘來,說這人吶,眼睛不大好使了,還老愛看書。偏他平時還要看許多公文,真不怕把自己的眼睛看瞎了!
還好他離京前已經和老丘兒子商量好了,在家務必不許他自己看任何有字的東西,他想看什麼就給他念,自己沒空就安排識字的人念。堂堂丘大學士,身邊難道連個機靈點的書童都找不到嗎?
要是他回去後知道老丘偷偷看書,一定把他家裡的書統統搬走!
沈母聽著文哥兒義憤填膺的批判,笑著說道:“你是個好孩子。”
世間大多情誼,不過都是以真心換真心而已。
尤其是她們活到這個年紀的老傢伙,大半輩子都已經走完了,什麼人沒見過?什麼事沒經歷過?許多事小輩可能覺得自己藏得很好,實際上她們一眼就能看透。
很多時候都只是難得糊塗罷了。
越是洞明世情,便越是知道赤誠真心有多可貴。
文哥兒知道沈母年紀大了,也沒有纏著這位高壽又慈和的老人家太久,聊得差不多了便跟文徵明一起隨沈周去他作畫的地方。
作為文徵明的繪畫老師,沈周也是要檢驗一下文徵明這些年有沒有懈怠的。
文哥兒一聽有考核,立刻想湊個熱鬧,說自己練了大半年的基本功,想讓沈周幫忙指個方向。
沈周欣然答應。
沈周這兒最不缺的就是筆墨紙硯,文哥兒兩人很快便心無旁騖地作起畫來。
比之已經學畫好幾年的文徵明,文哥兒到底還是生手,不管畫技還是構圖都生澀得很。
一般人畫成這樣可沒有膽子來向沈周討教,他卻是一點都沒不好意思,認認真真畫好以後就跑去找沈周求指點。
沈周接過仔細賞看起來。
若單論技巧,那文哥兒肯定是有一千個一萬個不足的,可他的優點是落筆極其自然,哪怕畫技再怎麼青澀,那山那水看起來也是渾然一體。
蘇州一帶湖山最盛,他們這些在蘇州長大的人哪個不是遍閱無數峰巒崖谷、江河湖海的,要論山水畫,浙江那邊的“浙派”算得上有名有姓,他們蘇州這邊也沒差到哪裡去。
這餘姚來的小子,倒是無端學了點浙派山水的粗放,一眼看去堪稱滿紙水墨淋漓。
這樣的粗筆用起來快是快,就是失了幾分秀逸。
但這也不是什麼壞處。
像文哥兒這樣的讀書人,本就不是要以賣畫為生的,最要緊的還是畫出意趣來,旁的反倒是其次。
沈周笑道:“你這畫的是東莊吧?”
文哥兒道:“我來蘇州後看東莊最久,想來想去就畫它了。”
沈周道:“你是有天分的,每日都提筆畫一畫,想畫什麼便畫什麼,畫久了自然就知道往後該走什麼路子了。我們真要是早早給你指明方向,讓你如同畫匠般日日臨摹,反倒是落了窠臼。”
沈周給文哥兒介紹了一下這些年來頗有名氣的浙派山水畫。
浙派“開宗立派”的戴進是曾經被召入宮廷的著名畫師,單論畫技的話戴進一度被譽為當朝第一,死後更是一畫難求,不少浙派畫師都學著他的風格作畫。
只可惜這些後來者除了少數一兩位比較注重寫生,別的大多都只是學了形式,一心撲在技巧的提升上,沒能像戴進那樣反覆揣摩其中奧妙,達到形神具備的程度。
到底還是少了些創進。
徒有技巧而沒有神韻,註定無法在後世留下自己的姓名。
沈周從小熟讀詩書,少年時追隨名師大儒周遊江南,十一歲便能輕鬆賦詩百首,被巡撫召見也絲毫不慌,被要求寫詩賦更是提筆就來。
即使他一輩子都沒參加過科舉,骨子裡依然是個文人,有著文人的追求,從來都不贊同一味地追求畫技。
畫技哪怕練習到當朝第一,也不過是個畫匠而已!
文哥兒聽得連連點頭,覺得沈周這番話很對自己胃口。
畢竟他可是連練字都想去大街上擺攤練習的人,哪裡耐得住性子天天對著別人的畫臨摹。
沈周的建議正合他意!
當然,文哥兒心裡還是免不了犯嘀咕:怎麼感覺他們吳門的人都挺有家鄉榮譽感的?他四先生路上拉踩北方山水不如南方山水,石田先生也拉踩浙派許多畫師徒有畫技只是畫匠!
這麼一算,他這個浙江餘姚人莫非算是叛入吳門了?
文哥兒很是惆悵地唉聲嘆氣起來。
沈周奇道:“怎麼了?”
文哥兒老實地把自己的想法和沈周講了。
沈周:“…………”
沈周道:“等你將來長大了大可回去挑起浙派大梁。”
文哥兒立刻把腦袋搖成撥浪鼓。
不成,不成,萬萬不可!
挑大樑這活兒,一聽就很累!
他,王小文,是要當快樂鹹魚的人!
對哦,他就只是閒暇時隨便畫幾筆,什麼浙派吳派的,跟他壓根沒啥關係啊!
文哥兒豁然開朗,又開開心心地旁聽沈周如何指點文徵明。
沈周見他一個半大小孩在那一時開心一時愁的,只覺自己也跟著開懷起來,笑著指出文徵明數處不足。
文徵明從小開竅比別人晚,連說話都是八歲才開口的,因此學什麼都分外刻苦,也非常願意聽人指點。
三人教教學學,很快消磨了一下午,沈周自是留他們用了晚飯再走。
不管東莊還是西莊都是臨水而建,最不缺的就是河鮮,晚飯吃的便是新鮮撈上來的河魚河蝦。
沈周他們年事已高,口味都偏清淡,魚蝦也都做得更偏重於體現它們本身的鮮味。
文哥兒是不挑口味輕重的,只要好吃他就能一口氣幹完兩碗飯,看得沈母都覺得這小孩一準是能長命百歲的。
看他吃飯多香啊!
沈母一臉慈愛地招呼文哥兒多過來坐坐。
看這小孩兒吃飯,開胃!
吃飽喝足,文徵明帶著文哥兒踏著夕陽回東莊。
雨已經停了,兩人不必再披蓑衣。
路上碰見個坐在牛背上把玩著竹笛的牧童,文哥兒還好奇地跑過去跟人搭話,問他竹笛是不是自己做的。
他都不會吹笛子!
那牧童恰好是東莊的,一眼認出這是他們家翁的學生,爽快地道:“這個好做得很,吹起來也不難,你想學我能教你。不過大概得等明天了,現在我得先把牛趕回去,不然吃不上飯了!”
一聽吃不上飯,文哥兒立刻感同身受起來,趕忙催促道:“那你快回去吧!”
文徵明就在旁邊眼睜睜看著兩小孩迅速約好明天一起去找竹子做竹笛並進行吹笛子教學。
這小子是不是走到哪都能交上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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