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濬提前和文哥兒說起這事兒,是怕他在皇太子千秋宴上來不及反應。
新科進士去參加傳臚大典尚且要提前準備,他一個小孩兒要接受這樣要緊的差使丘濬當然得提前跟他提一嘴,免得他於御前表現不佳。
別真以為小孩子就真的能無拘無束,上次不是才提到過那個在內閣試時沒表現好的神童下場?
文哥兒一聽還需要寫講章,頓時打起了退堂鼓。他說道:“我可以不去嗎?”
他還小,他還是個孩子!憑什麼讓他又寫教案又帶娃,娃還是頂頭大上司的親兒子,這是人乾的活嗎?
丘濬睨他一眼,說道:“你平時不是挺愛給人當‘小先生’的嗎?怎地讓你去給太子教成語,你便不樂意了?”
文哥兒就給丘濬背起歐陽修的《畫眉鳥》來。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看看,外面的世界多自在啊,畫眉鳥想唱什麼歌兒就唱什麼歌兒,想看什麼花就看什麼花,想落到哪株樹上就落到哪株樹上。鎖在金籠子裡被迫唱歌給別人聽的畫眉鳥,再也發不出活在林間那種自由自在的美妙歌聲!
丘濬慢悠悠地說道:“歐陽文忠雖然寫了這樣的詩,但是他幹到死前的前一年才因為年邁體衰致仕歸家,所以他‘歸田’的日子滿打滿算也只有一年。”
歐陽修就是在這一年裡興致勃勃地寫了本《歸田錄》,把自己知道的同僚趣事都寫進書裡,這些美好的回憶(八卦)為他的晚年生活增添了許多趣味。
多麼勞逸結合的一生!
留一年回憶平生足矣!
文哥兒聞言睜大了眼。
好你個歐陽修,你既然都寫了這樣的詩,怎麼不學學人陶淵明直接辭職呢!
居然還活到老幹到老!
真看不起你這個社畜!
早知如此,他就引用陶淵明瞭!
丘濬見文哥兒神色糾結,口中說道:“陛下是看重你、喜愛你,才放心讓你去教授太子。這是你為君分憂、為國盡忠的機會,你不可推辭。”
他又教育了文哥兒一通,讓他不可以逃避責任,更不能因為太子年紀小就看輕這份責任。
這就跟一株樹苗小時候長歪了你不重視,等它長成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後你才發現它不堪造就、卯足勁想把它掰正,能做到嗎?
三歲看老!
太子今年三歲了,正是最需要引導卻最容易被忽略的年紀,你不能辜負陛下的重託!
文哥兒聽了老丘的一大通教誨,悔不該在老丘面前班門弄斧。
這下好了,作者本人站出來身體力行地表示“還是金籠子好我最喜歡金籠子”!
像老丘這種幹到七十好幾還能接著乾的人,自然是不贊成推諉責任的。皇帝讓你幹就是信任你,你怎麼能辜負這份信任?
必須幹,必須盡心盡力去幹!
文哥兒很是惆悵。
怪不得皇帝要請他參加皇太子千秋宴,原來是要找他幫忙帶娃!
唉,這麼小的娃娃,能教什麼啊。
總不能皇太子也擁有楊小慎那樣的過目不忘神技?
不可能,肯定不可能!
文哥兒這般篤定地想著,安安心心地溜達回家去。
回到家也沒有和王華他們說起朱祐樘有意讓他教授皇太子成語故事的事。
那是老丘在御前聽來的訊息,沒確定下來之前還是儘量別跟人講才好,免得老丘落下個“洩露禁中語”的罪名。
轉眼便來到九月二十四,文哥兒收拾得停停妥妥,與他爹一起出門前去赴皇太子千秋宴。
沒有皇帝特許,王守仁他們這些剛金榜題名的官場新丁是沒機會參加千秋宴的,連王華也是升為右春坊屬官以後才有資格參與。
賜宴地點還是老地方,文華殿以及文華門東西廊。
大抵就是官位高的在殿內,官位低的在廊下。
像王華這兩年就有資格入殿吃飯了。
文哥兒年紀雖小,但也是在文華殿吃過飯的人了,他乖巧地跟著他爹入殿,瞧著竟也是從從容容的。
他們家不相熟的官員都嘖嘖稱奇:別家小孩都是跟著女眷去中宮那邊的,就人家王家這位小神童是來文華殿的!
而且算下來竟是前幾年就來過了,當時他侍奉王華來當殿試讀卷官來著。
文哥兒跟著王華到翰林官那一桌,瞧著就全是熟人了。
瞧見文哥兒過來,李東陽笑著打趣:“你小子無官無職的,這裡可沒有你的座位,你應當到廊下找位置坐去。不然一會有人過來攆你走,你可就要丟大臉了!”
文哥兒徑直跑李東陽身邊坐下不走了,嘴裡還振振有詞地反駁道:“錯了便換回去,一個位置而已,有什麼丟臉的?”
他們進門時都沒有近侍說他該在外面,他當然是跟著他爹進來。
文哥兒是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又不是他非要來的,是朱祐樘特許他來的。
李東陽見他這般自在,便也沒再逗他,只是有些疑惑聖上怎地把文哥兒給邀來了。他若有所思地瞅了文哥兒兩眼,覺得這場千秋宴怕是會有什麼不得了的事發生。
隨著眾臣陸續到齊,朱祐樘便帶著剛滿三歲的皇太子朱厚照過來了。
說是滿三歲,其實也就剛過完第二個生辰,看起來還是小小的一隻。
眾臣齊齊起身敬祝皇太子千秋壽。
旁人生辰都祝百歲的,到了太子則是至少要祝個千歲!
文哥兒也跟著起身給皇太子祝壽,只是他坐著還好,站起來就很容易淹沒在人群中,只能瞧見他爹等人寬闊的背脊。
年紀小就是這麼吃虧!
皇太子朱祐樘繃著一張小臉被人抱著,聽到大家祝他活個千歲,他也聽不太懂,只覺都是他平時聽慣了的話。
比起在這裡看一群糟老頭子祝賀他千秋,他更想回去玩積木。可他爹讓他乖乖吃完這頓飯,他也只能悶悶地任人抱著當這場千秋宴的吉祥物。
朱祐樘等眾臣賀畢,派人去把文哥兒喊上前來。
王華瞧見御前來了人,還要找文哥兒到前頭去,心裡不由咯噔一跳。
見文哥兒臉上連點兒驚訝都沒有,王華意識到了什麼,不由瞪了文哥兒一眼,眼神里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早就從丘閣老那裡得了什麼訊息”。
文哥兒一臉無辜地回望他爹一眼,表示“您說什麼我真的啥都不知道”,就一本正經地跟著那過來傳話的近侍往前走去。
不少人都注意到朱祐樘派人去請文哥兒上前的舉動。
不管一開始瞧見了文哥兒的人還是一開始沒瞧見文哥兒的人,這會兒都齊齊看向這位早早名揚京師的小神童。
文哥兒被那麼多眼睛注視著,仍是不慌不忙地走到了最前頭向朱祐樘與朱厚照見禮。
朱厚照剛才對著一群糟老頭子(能坐到前排的人年紀都不小,內閣成員更是平均年齡差不多七十歲),正鬱悶得很呢,乍然看到個六歲大的小孩兒,瞧著還生得眉清目朗、俊秀可愛,頓時就被吸引住了,一雙烏油油的眼睛一下子轉到文哥兒身上不再挪開。
有時候人的喜好其實挺一致,比如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往往都喜歡好看的!
朱厚照越看越覺得文哥兒是整場千秋宴裡看著最順眼的,繃了半天的小臉蛋都添了幾分雀躍,要不是還記著自家父皇還在旁邊,他都要喊文哥兒快過來陪他玩了。
朱祐樘轉頭給朱厚照介紹了一番,說這位就是京師有名的小神童,像如今他愛玩的積木和拼圖就是文哥兒想出來的。
朱厚照聽後眼睛更亮了,雙目熠熠地看向文哥兒,像是在看什麼大寶貝。
朱祐樘給兒子講完了,又看向乖乖立在跟前的文哥兒,把自己的打算當眾宣佈出來。
除了早就知曉此事的閣老們,其他人都或驚或嘆,沒想到文哥兒與丘閣老合編《成語詞典》,居然編出了這樣的機緣來!
不過看丘閣老為《成語詞典》寫的後記,編這本詞典的主意本來就是文哥兒出的,莫怪連陛下都對這小孩兒另眼相看!
何況太子還這樣小,能學會什麼?與其說是給他找個“小先生”,倒不如說是給他添個玩伴。
只遺憾自家子弟沒出個神童!
眾人都只是扼腕不已,並沒有人出言反對此事。
沒看見閣老們都不吱聲嗎?
王華聽了前頭傳過來的話,整個人麻麻的。
他現在已經確定了,文哥兒肯定早就從丘閣老那邊得了訊息,只是沒和他這個當爹的說而已!
這小子可真是不讓人省心。
就在大家都覺得文哥兒下一秒就要謝恩領命時,文哥兒卻沒急著應下,而是又行了一禮,大膽開口:“小子聽聞宮中規矩森嚴,恐年紀小不懂事壞了規矩,所以有三問懇請陛下先行答覆。”
朱祐樘聞言溫和地笑問:“哪三問?”
文哥兒不疾不徐地問道:“不知在小子殿下講授成語故事時非常之法是否可用?偶有失儀是否可恕?教而不學是否可辭?”
文哥兒和朱祐樘掰扯起來,說自己拜師的時候他爹就說了,往後怎麼教全看先生的意思。不像有的家長看到孩子吃點苦頭就責怪先生,不是嫌棄先生留的功課太多就是責備先生懲罰自家孩子,這樣叫先生都不知從何教起。
陛下當然不會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家長,他也不可能去責罰太子或者給太子留很多功課,只是不希望好事變成壞事。畢竟他還是個孩子,他不知道輕重!
要是實在教不好,希望能給他辭職自由!
文哥兒站在那裡滔滔不絕地講完了自己的想法,這才乖乖等著朱祐樘回答。
不僅朱祐樘聽得一愣一愣的,連劉健他們都聽得一愣一愣的。
這小子膽子也忒大了點,到了御前還能吧啦吧啦說這麼一長串話!
朱祐樘琢磨了一下,笑著說道:“好
文哥兒見狀笑了笑,也一本正經地向朱厚照謝恩:“文謝過殿下。”
小太子頓時得意不已,覺得自己表現得特別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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