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考過科舉的人來說,前面幾道隨機出的公文寫作題和策問題都是信手拈來的玩意,只苦了平時不怎麼寫這種文章的王六歲。
好在謝遷可是狀元出身,教他習舉業還是綽綽有餘的,每天的功課把他的基本功鍛鍊得很紮實。
策問題也不算多難,出的正好就是人才選拔相關,說是“求才貴廣,考課貴精”,這句話看似相互矛盾,實則相互成就,要求考生就著人才考核中“考課”“精選”的辦法展開論述。
這不就是問怎麼考校人才嗎?簡直太簡單了,根本難不倒王六歲!
就是寫起來比較費手。
劉健也貼心地表示,中午會有人給他們送飯,他們可以慢慢做,要是有人考到天黑都沒考完,還可以和殿試一樣請燭。
當然,最多請兩根,你不睡覺別人也是要睡的。
文哥兒一聽時間這麼充足,才放下心來安安心心把記在草稿上的考題謄抄到答卷上,哼哧哼哧把前面的題挨個寫過去。
要把字寫得端端正正,大家的書寫速度其實都不算太快。
到飯點時文哥兒瞧見其他人大多也沒停筆,才放下心來啃光祿寺為庶吉士們準備的兩個白饅頭。
饅頭有點硬,不過沒關係,還配了碗湯呢,實在咬不動還可以蘸著湯吃,貼心!
不愧是你,光祿寺:)
文哥兒不挑食,就著湯把兩個饅頭吃光光,正準備收拾收拾繼續答題,就看見錢福施施然地起身交卷去了。
文哥兒:?????
可惡,這傢伙怎麼能這麼快提前交卷,這不是顯得他寫得特別慢嗎!
好在其他人都沒錢福這麼能寫,至少文哥兒把整篇策論寫完的時候靳貴他們還在認真謄抄。
文哥兒放下心來,沒再奮筆疾書。
他對著《神童詩》這道詩題有些苦惱,所謂的考生變考題當然是開玩笑的,劉健出的這道題應該是取自流行的《汪神童詩》。
這是市面上最流行的《神童詩》集子,相傳是北宋神童汪洙的詩集。
《汪神童詩》裡頭有許多家喻戶曉的名句,比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比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再比如有名的“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
更有諸多鼓吹讀書好的句子,比如“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君看為宰相,必用讀書人”。
可以說是很符合宋朝讀書人的集體觀念了:別看我順嘴提了下“將相本無種”,實際上在我心裡武將也是下品,我們讀書人就是全世界最牛逼的!
這也是宋朝“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執政大方針造就的結果。
當然,也是千百年來廣大人民群眾對讀書人分外推崇造就的結果。
宋朝讀書人的待遇也確實很好,汪洙自己最終官拜大學士,後來他兒子也官拜大學士,孫子同樣也官拜大學士(就是在這期間北宋成了南宋)。
自古以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觀念確實深入人心。
就像如果現在文哥兒說不讀書了,他要去從軍/學醫/種田/經商/搞營造——無論選哪一樣,肯定都有不少人等著輪流打斷他的腿。
平時能允許他讀些雜書,已經算是挺開明的家長了。
文哥兒琢磨了一會,提筆寫下了一首《神童詩》。
寫詩這東西,有靈感的時候提筆就能寫,沒靈感的時候憋個十天半個月也憋不出半句像樣的句子來。
文哥兒一口氣把整首詩寫完了,擱下筆把答卷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謬誤以後便開開心心地交卷去。
靳貴他們也陸續交了卷子。
回去的時候不趕時間,文哥兒可以慢慢走。
一行人相攜出了宮門,有人提議去吃頓“散館飯”,立刻得到大夥的響應。
文哥兒便被他們帶去蹭吃蹭喝,還有人去找錢福過來一塊聚餐。
結果錢福已經不知在哪兒喝個半醉,過來時啥都沒說就讓人上酒,嘴裡說什麼“無酒不成宴”。
離錢福最近的劉存業把他摁到椅子上,好脾氣地勸道:“文哥兒在呢,你別喝太多了,不然一會可要在文哥兒面前出糗了。”
大家顯然都挺清楚錢福喝醉後是什麼德行,紛紛跟著勸錢福今天少喝點。
文哥兒雖然挺好奇錢福醉酒會幹出什麼事來,卻還是跟著勸道:“對對,一會你要是喝醉了幹出什麼糗事來,我一準去請個畫師把你的糗樣畫下來,叫所有人都看看你喝醉後是什麼樣的!”
錢福見大夥都這麼勸自己,便把要好的酒退了回去,嘴裡說著“這有什麼意思”“早知道不過來了”之類的話。
眾庶吉士對他這脾氣熟悉得很,無奈地一邊給他要了壺濃茶來解酒一邊給文哥兒介紹起他們以前來吃過的招牌菜。
這家店擅長做梅花湯餅,大家過來時都愛吃上一碗。
冬日將開得最盛的梅花摘下曬乾,平時便能隨時取用。
經冬的白梅碾作細末,再與檀香末調和來和麵,便能讓煮出來的湯餅帶上淡淡的梅花香氣。
一片片以梅花模子壓出來的面片下鍋,宛如一朵朵梅花飄漾在熱湯之上,賣相好極了,味道也香極了,叫人一口氣能吃下一大碗!
至於什麼玉蟬羹、傍林鮮、山家三脆之類的,更是這家店的春季特色菜。他們這是抓住了春天的尾巴過來才能吃上,再過幾天可就吃不上了。
文哥兒聽得津津有味,等小二來上菜時還讓人給介紹一下夏秋冬分別又有什麼應季的菜色,一問之下便知道店家專研宋菜,諸如《山家清供》之類的宋代菜譜早被他盤出漿來了,這些菜式就是他們店裡對著菜譜裡的介紹鑽研出來的。
文哥兒本來聽著菜名就知曉是怎麼回事,從小二嘴裡印證了自己的想法,頓時為自己敞開肚皮這頓飯找好了理由:“看來我得好好取材!”
連本來興致不高的錢福都聽樂了:“你的《飲食詩話》寫到哪兒了?”
沒錯,文哥兒是那種書還沒寫出來就嚷嚷得人盡皆知的娃兒。
文哥兒一本正經地道:“等我今天取了材,一定能下筆千言。”
實際上他都沒怎麼動筆寫呢,至今還只有大年初一那天寫的陸游養生秘訣以及零零散散幾篇讀書時隨手幾下的短札!
一群人一邊閒聊一邊吃吃喝喝,心裡倒是沒多少離愁別緒。都是同朝為官,再遠能遠到哪裡去?頂多就是不能像現在這般經常見面罷了。
文哥兒吃飽喝足,和錢福他們一起溜達回長安街。他摸著鼓鼓的肚皮走出一段路,瞅見不遠處的老丘家,當即揮別錢福一行人去丘家玩耍了。
瞧見文哥兒進丘閣老家跟回自己家似的,連帖子都不用遞的,靳貴等人也只能感慨人和人實在不能比。
他們可是遞帖子都會被拒絕的!
文哥兒不知道自己又成為了大夥的羨慕物件,屁顛屁顛跑去找丘濬說話。
才剛坐下呢,就和丘濬說起內閣到底有多不靠譜來。
哪有不通知一聲就讓人考試的?
還讓不讓人複習了?
世上豈有不復習就能考得很好的學生?!
不可能,不存在的,根本沒有那樣的人!
丘濬見文哥兒講得憤憤然,忍不住說道:“只要平時下足了功夫,怎麼會考不好?那些要臨時抱佛腳的人,才該擔心自己考不出好成績。”
文哥兒聞言狐疑地瞅著丘濬。
丘濬橫他一眼,問道:“怎麼了?”
文哥兒大膽發問:“不會是您給劉閣老提議的吧?”
邱濬:“…………”
“是又怎麼樣?”
丘濬繃著臉說道。
在以身作則當個誠實的長輩以及含糊其辭糊弄過去之間,丘濬考慮半晌後還是選了前者。
沒辦法,文哥兒和劉健他們也認得。人可以撒謊,但不能撒一看就會露餡的謊,不然最後肯定很難收場!
丘濬這麼一反問,文哥兒反而沒話說了。他只能哼哼兩聲,說道:“您怎麼能這樣害我!”
丘濬道:“你已經入翰林院快兩年了,合該應內閣試。平時多考幾次,以後就不會怯場了。”
他給文哥兒講了宣德年間有位神童被舉薦到朝廷,說這小孩寫詩特別牛逼,結果被引薦到內閣後閣老們讓他寫首《春日詩》,他居然傻傻地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結果自然是被打回原籍。
連舉薦他的兩個官員都被內閣譴責“舉薦非人”!
據說那以詩才聞名的神童出宮回到落腳處以後馬上文思泉湧,悔恨得不得了。
瞧瞧,這臨場一緊張,可真是害了自己也害了舉薦人啊!
丘濬講完這段神童往事,對文哥兒說道:“有這麼多相熟的人和你一起考,你還嫌棄什麼?”
文哥兒沒想到還有人丟臉丟到內閣去。
這千里迢迢從地方上來到京師應“神童試”,結果不僅被打發回家不說,還連累了兩位舉薦人,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才好!
思及此,文哥兒頓時表揚起自己來:“我可沒有怯場!”
既然老丘為他考慮了這麼多,文哥兒便不好再在他面前瘋狂嗶嗶內閣的不靠譜行為了。他把自己的答題思路給丘濬講了講,想知道自己答得對不對。
考都考了,他當然希望成績能好看點!
丘濬耐心聽文哥兒逐題逐題講自己是怎麼答的,頷首點評道:“文辭還過得去。”見文哥兒講完策問題就不說了,他又問,“你的《神童詩》寫了什麼?”
文哥兒便把自己的詩給丘濬背了一遍。
他這詩是反“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之意來寫的,大意是暢想各行各業都出現類似《神童詩》裡那種“待看十五六,一舉便登科”的“神童”會是什麼盛景,抒發了一下希冀“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神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美好願望。
到時候他們行行領先、業業興盛,百姓一定很安樂,國家一定很富強!
丘濬聽著聽著想到那樣的場景,莫名也有點兒激動。
好,寫得好!
這詩固然有點天真,可小孩子不就是該天真嗎?真要像大人寫詩那樣下筆之前再三衡量再三斟酌,寫出來的詩賦文辭固然極佳,只是到底失了些靈氣。
要的就是這份天真和這份直率。
丘濬對上文哥兒期待被誇獎的目光,立刻壓下了自己被文哥兒鼓吹得莫名激盪起來的心情,相當客觀地評價道:“我覺得還不錯,就是不知道劉希賢會怎麼給你評等次。”
文哥兒要求不高,得了個“還不錯”的評價便滿足了。他沒再討論這次考試的事,跟丘濬討了稿子來校閱。
他們修這本《成語詞典》都快一年了,差不多也要收尾了,等整理完最後一個韻部的詞條,他們就得再把稿子從頭到尾校對一遍把成稿整理出來!
文哥兒從丘濬手上接過厚厚一疊稿子,不由得在心裡感慨——
王六歲可真忙!
忙到都沒空擔心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正經考試考沒考好了!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