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兒被孫院判領進太醫院,沒立刻請教問題,而是先跟孫院判認了一圈人,包括太醫院院使施欽和另一位院判劉文泰。
太醫院院使就是太醫院的一把手,官比孫院判他們高一品。
文哥兒拜見過三位領導,便等於拿到了在太醫院自由行走的許可權。
孫院判他們都有事要忙,沒空帶小孩逛太醫院,於是指了個機靈的醫生給文哥兒當陪玩。
所謂的醫生,指的是在太醫院學習的醫學生,年紀都挺小,正處於記性最好、悟性最佳的階段。
當然,孫院判主要還是讓人看著文哥兒別讓他亂跑亂動。
作為行醫多年的太醫院二把手(之一),孫院判體力也算是不錯的了,結果把文哥兒抱進太醫院來還是忍不住揉了揉手臂。
這小子看著明明就那麼大一點,左瞅右瞅都不像個小胖墩,結果上手卻是那麼地沉。由此可見,這小子平時沒少跑跑跳跳,不是個省心的小娃娃!
施院使鬍子花白,屬於讓患者看了很有安全感的那款老中醫。他問孫院判:“你什麼時候與這小神童認識了?”
孫院判道:“在門口見到的,他說有點問題想來請教,我想著這麼小的娃娃讓他來玩玩不礙事,所以也就順便把他帶進來了。”
至於文哥兒是不是真的要問什麼正經醫學問題,孫院判覺得不太可能。
就那麼小一娃娃能懂什麼?就算於詩文一道上有點兒天賦,也不至於連醫理都能生而知之吧?
請教什麼的肯定只是藉口,估計就是想來太醫院長長見識。
陛下連紫禁城都許這位小神童去了,太醫院自然沒必要攔著他。
孫院判也不怕這小孩惹出什麼亂子來,他那狀元爹和他那幾個翰林學士老師不得負責?
另一邊,文哥兒已經跟著人溜達到御醫們所在地。
明朝學醫地位不高,連太醫院院使都只是五品官,御醫就更不用說了,也就八品官。至於醫士之類的,屬於不入流純幹活的。
若無宣召,太醫院御醫們的工作倒也清閒,他們大多是被朝廷徵召到京師來的,有不少都曾是地方上的名醫,閒著沒事時便在那整理醫案。
醫案這玩意就跟後世的病歷本差不多,基本都會記錄下病人個人情況、具體病症、診脈結果以及對應的治療方法、治療效果等等。
不少名醫都會把自己遇到的有參考性的病例精心記錄下來,以供後人參考。
見文哥兒過來了,御醫們都覺得稀奇,停下手頭的活打量起這個突如其來的小娃娃。
作為行醫經驗的名醫,大夥職業病一下子犯了,都仔細地觀察起文哥兒的氣色來。
文哥兒平時能吃能跑,臉蛋兒透著健康的紅潤,一雙眼睛更是奕奕有神。
光看這份精神氣就知曉他身體倍兒棒。
文哥兒積極地跑過去自我介紹,也不說他爹和他老師,就說自己是在翰林院讀書的王守文,今年已經足足四歲了!
眾御醫聽得一樂,笑問:“那你不在翰林院讀書,來太醫院做什麼?”
文哥兒說道:“來看看!”他邊說邊好奇地踮起腳看一位老御醫正在寫的醫案,驚奇地發現這東西很像是病歷。他問道,“你們會把遇到的每個病患都會記下來嗎?”
老御醫道:“哪裡來得及每個都記,一般只會記些要緊的,市面上許多醫案裡已經寫過的就不寫了。”
這還是他們這些有名望的名醫才會寫,換成那種混口飯吃的民間醫士那可就是治過就算了,壓根不會考慮寫醫案這種東西。
文哥兒道:“太醫院的藏書裡有這種已經寫好的醫案嗎?可以給我看看嗎?”
老御醫道:“有是有,就怕你看不懂。”
文哥兒道:“我就看看,不用懂也行。”
老御醫聽文哥兒這麼說,便讓人領著文哥兒去藏書處找醫案看。
接下來一段時間,文哥兒每天都會抽空跑太醫院看醫案,不時拿著醫案去找老御醫他們請教自己遇到的疑問。
他每次拿來提問的醫案都很有代表性。
提出的問題也很有針對性。
御醫們驚訝於文哥兒的堅持以及敏銳,有時甚至會就著文哥兒提出來的問題開集體研討會,你來我往地針對相關醫案進行討論(甚至捋起袖子吵架)。
文哥兒跑得這麼勤的結果就是,太醫院的醫學生們遭殃了。
醫學生們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也有機會享受到“你看看人家文哥兒”這種訓斥。
王家這小神童不是習舉業的嗎?!
為什麼要來太醫院禍害他們?!
他一個讀聖賢書的,怎麼讀醫案讀得比他們還勤快?!
太過分了,真是太過分了,沒看到御醫們看他們的眼神越來越不和善了嗎?!
再被文哥兒這樣迫害下去,他們得捱揍了!
難怪有人說這小子是京師小孩兒的噩夢,他們總算是領略到了!
文哥兒自然不知道醫學生們看他的眼神都不對了,他每日跑太醫院翻翻找找,旬休日還央著李兆先或者王守仁帶他出去集市之類的地方轉悠,挑些好交流的物件聊天兒。
王華等人看在眼裡,也沒阻止他滿京師瞎跑。
就想看看他能跑出個什麼結果來。
不知不覺到了六月,文哥兒終於不到處亂跑了,開始閉關琢磨著怎麼寫文章。
他能做的事不多,也就筆桿子還能用用。
只是這筆桿子能起到什麼作用、寫出來的東西能傳得多遠,他是毫無把握的。
可夢裡那篇文章不是說了嗎?
有一分熱,發一分光。
偏偏字字如刀。
他接過文章一看,赫然發現第一行寫著《討“金蓮癖”檄》幾個大字。
謝遷只知文哥兒脾氣倔,卻不知他忙忙碌碌近一個月,竟是為了寫這樣一篇檄文。
最後文哥兒還在這份觸目驚心的清單後面表示古時抓到自殘導致“福手”“福足”的人是要治罪的,這種殘害子女身體的父母也應該治罪!
第二宗大罪是有違人倫。
謝遷他們見李東陽如此情態,都有些訝異,討過文哥兒那篇檄文傳看起來。
一邊寫一邊修修改改。
他早早揣著《討“金蓮癖”檄》去翰林院,等李東陽他們下了早朝便跑過去給他們看自己的新文章。
金生這段時間跟著文哥兒到處跑,自然知道文哥兒想做的是什麼。
要是李東陽他們不喜歡這檄文不願傳讀,他便出去尋幾個說書先生到外頭讀一讀,總有傳出去的辦法!
這種天理人倫都不顧的人,誰相信他們能為國為民?
足者,猶如房子的地基,從沒聽說過地基越小越好的。地基不穩,房子本身尚且要塌,更何況女子還要承擔生兒育女之要責?強求足小,令人費解!上天賜予世人一雙天足,“金蓮癖”卻為了賞玩小腳這一私心肆意鼓動世人將它毀傷,實屬有違天理!
偏在她們短暫的一生之中還要遭受文哥兒所說的“分筋錯骨”。
這幾日文哥兒心裡想著檄文的事兒,夜裡都睡得不怎麼安穩,如今總算是好好地睡了一覺。
首先講得便是纏足這種事自古皆無,唯獨北宋之後時局動盪,中原屢喪外族之書人卻“文必金蓮”,姑且可以稱他們為“金蓮癖”。
想到家中年僅七歲的幼女,李東陽不由久久地盯著文哥兒所寫的“為父不慈”四個字不動彈。
標題是《討“金蓮癖”檄》。
金蓮癖,國賊也,罪不容誅!
國家多難,必因此輩!
不算後面那串長長的醫案的話,整篇檄文其實不算太長。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斟詞酌句、反覆思量。
一看之下,謝遷也安靜了。
所以他希望一切都能變好。
可再細讀一遍,他不知怎地想到了自己才四十出頭,竟已兩度再娶,過去二十年裡他先喪髮妻,再喪續絃,次女也夭折了,光是他身邊的女子便多難至此!
他每天都過得很快活。
“金蓮癖”文必誇足小,每每常寫“三寸金蓮”,以至於民間纏足也一味求小,哪怕掰斷女兒趾骨也在所不惜。許多女子垂髫之年便遭分筋錯骨之痛,甚至還成了需要靠人抱著走的“抱小姐”,因此陋俗而至殘廢夭折者不可勝數。
自從出生在這個時代,他遇到了很多很多對他好的人,擁有了很多很多的關愛。他每天都沒什麼煩惱,只需要煩惱吃什麼喝什麼好。
第一宗大罪是有違天理。
當家禍家,當國禍國!
文哥兒還在文末附帶自己整理出來的一些醫案,兩京十三道皆有因追求“三寸金蓮”而致殘的案例。
接著就是細數“金蓮癖”的罪過了。
哪怕尋常人家不會強求將女兒雙足纏至三寸,這也是她們本不必遭受的苦難。
李東陽初讀之下,只覺文哥兒文辭大有進步,行文之犀利看得人通身舒暢。
他文章中這股子凌厲勁也不知是跟誰學的!
不管這光多微弱,到底是盡過力了,日後不至於懊悔自己什麼都沒做。
文哥兒就這麼閉關寫了三天,可算是把整篇文章寫出來了。
李東陽是看著文哥兒這段時間東跑西跑的,心裡對文哥兒能寫出什麼樣的新作來也非常好奇。
文哥兒每天回到家就開始伏案書寫。
他接過文哥兒那篇檄文就著油燈認認真真抄寫起來。
只不過這“金蓮癖”又是什麼個說法?
他不是多厲害的人,太遠的事他管不了,他只管眼前看到的。就算最後沒能起到太大的用處,也比什麼都不做要好!
那些鼓吹三寸金蓮的“金蓮癖”,更是應當抓起來把他們腳纏成三寸再放他們出獄,叫他們與自己不顧天理人倫也要賞玩的三寸金蓮長相廝守,日日賞夜夜賞!
竟是篇檄文!
為父者知其女遭難而不止之,為子者知其母受苦而不為母放足,實屬為父不慈、為子不孝!
這樣的文章拿去給他老師看,也不知會不會被沒收,還是留兩份下來比較好。
比起文哥兒以前寫的輕鬆詩文或者調研報告,這文章全然是另一種風格,標題是“檄”,言辭也是奔著檄文去的,字字句句都激烈而有力,讀來竟時常有如聞驚雷之感!
這文章傳出去,不僅“金蓮癖”要心慌了,像他這樣為人子為人父的怕也感覺被指著鼻子罵了吧?
有違天理,有違人倫!
他把整篇《討“金蓮癖”檄》通讀一遍,覺得已經很不錯了,便讓金生幫忙抄兩份留底,自己徑自睡覺去了。
李東陽好奇地往下一讀,才知道這是在討伐“金蓮癖”帶起的纏足陋習。
文哥兒安安穩穩地一覺睡到天矇矇亮。
足本天賜,緣何強自求小?
文哥兒把文章整理出來,已經是六月初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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