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兒本以為這句就是老丘全詩的精華所在,結果老丘還一口氣寫了一長串。
眼瞅著都快奔兩百字去了!
文哥兒坐在邊上心情逐漸從“震驚!還能這麼寫詩”轉變成“震驚!讓我看看老丘還能寫多長”。
雖然看不太懂,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等丘濬寫到最後一段,文哥兒才總算又瞅明白了。
老丘表面上是說讀東坡詩有感,實際上卻是在說蘇軾當年曾長住瓊州,他們老丘家正好就在東坡遺蹟周圍!
咱瓊州人必須力挺瓊州名人!
瞅瞅咱東坡居士這才華,往前數也只有李白杜甫韓愈能和他比,剩下的人都是小垃圾!
文哥兒:“…………”
您老寫詩就寫詩,怎麼還拉踩其他詩人捧自家人呢!
丘濬一口氣把自己的得意之作寫完,轉頭就瞧見文哥兒對著他的詩一臉的欲言又止。
這小子做什麼擺出這麼副表情?
丘濬臉皮抽了抽,追問道:“怎麼?是有看不懂的地方嗎?”
文哥兒還真有不懂的,指著幾個自己不明白的典故以及自己不認識的詞請教起老丘來。
等弄懂了整首詩到底啥意思,文哥兒就把丘濬謄寫出來的詩稿給順走了,說是要拿回去好好揣摩。
丘濬見文哥兒這麼捧場,自然欣然答應,由著他把那首《讀東坡詩》拿走。
文哥兒揣著書稿溜達回翰林院,想到他四先生吳寬乃是東坡居士鐵粉,一手好字都是跟著蘇軾學的,立刻繞了個彎去找吳寬分享老丘鉅作。
想來他四先生一定會高興!
文哥兒興沖沖找到吳寬,問道:“先生您現在有空嗎?”
吳寬剛把手頭的活收了個尾,瞅見旁邊倏地探出顆毛茸茸腦袋,臉上還一副“你的小可愛突然出現”的小表情,不由端起旁邊的茶潤了潤嗓,才問道:“可是有什麼要請教的?”
文哥兒連連搖頭,表示自己不是要請教。他興致勃勃地掏出份詩稿遞給吳寬,口中說道:“您看,這是丘尚書寫的《讀東坡詩》!我剛想到您也喜歡東坡居士,就拿來給你看看!”
吳寬:“…………”
丘濬最出名的除了他的理學著作、史學著作之外,還有他以理學名家身份創作的《五倫全備記》,力求把民間流行的戲曲變成宣傳工具,透過百姓傳唱宣揚理學精神。
那部叫《五倫全備記》的傳奇戲,連王恕這個不關心文學創作的實幹家看了都忍不住皺眉,苦口婆心地勸丘濬別搞這些不該他搞的玩意。
結果丘濬不僅不聽,還和王恕絕交了,同為六部尚書時他都不搭理王恕的!
這老丘,絕對是聽不得實話的傢伙。
吳寬不是喜歡背後說人的性格,諸多想法在他心裡打了個轉,最後還是笑著接過文哥兒遞來的詩稿。
看到第一句赫然寫著“東坡居士真天人”,吳寬有一瞬的默然。
行吧,至少不是用東坡居士來宣傳三綱五常。
不然他怕東坡居士會從棺材裡跳出來掄起硯臺砸死丘濬。
許是因為最開始就把期待值壓到最低,吳寬讀完後居然覺得還能接受。
吳寬也知曉李東陽要教文哥兒寫詩的事,笑著寬慰道:“詩文字就應有感而成、順心而為,你初學更不必過分拘泥平仄格律,多讀多寫自然就會了。”
至於老丘的詩寫得如何,吳寬並沒有評價。
文哥兒也不是找吳寬要評價的,單純就是想到能給吳寬看看,現在吳寬已經看過了,他便又揣起詩跑別處撒歡去了,瞧著那是一點煩惱都沒有。
吳寬見文哥兒蹬蹬蹬地跑走了,轉頭對李東陽道:“文哥兒才四歲你便讓他學作詩,是不是有些揠苗助長了?”
李東陽啜了口茶,慢悠悠地道:“你瞧瞧他,像不樂意學的嗎?他就是嘴上說不想學,實際上學得比誰都歡。”
才一會的功夫,這小子就跑去禮部找丘濬要詩看了!
事實上文哥兒不止去騷擾老丘,接下來還挨個找靳貴他們討要他們的得意之作,想提前摸清當代讀書人的寫詩水平。
錢福的《明日歌》他已經讀過了,其他人的他就不曉得了。
等問到他的小夥伴王文素,文哥兒就閉了嘴。
錢福故意逗他:“你怎麼不問了?”
文哥兒“唉”地嘆了口氣,當場搖晃著小腦袋給錢福他們背題:“我有一壺酒,攜著遊春走。遇務添一倍,逢店飲鬥九,店務經四處,沒了壺中酒。借問此壺中,當元多少酒?”
錢福等人:“…………”
住口,別背了,不想做題!
這題出自文哥兒和王文素悉心研究過的《四元玉鑑》,大夥還老浪漫地給它取名為《李白沽酒》。
可題名取得在浪漫,也不能掩蓋它是一道數學題的事實!
不能怪文哥兒不問王文素,這人沉迷算學古籍,寫起詩來肯定已經被同化成數學題的形狀了!
一問王文素會不會寫詩,他肯定回給你一道新題!
也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他一時半會還不想聽題而已!
本來同樣有點疑惑文哥兒為什麼不問自己的王文素:“…………”
倒也沒有痴迷到這種程度。
以他現在的水平,還做不到出口成題!
文哥兒搜刮了一堆庶吉士的佳作,拿著好生品讀了一番,沒品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大家都挺厲害。
像靳貴給出一首他寫給朋友的詩,寫得就很簡單自然——
我在紅塵君碧山,漫無音信報平安。
知君不是忘情者,卻為情多下筆難。
文哥兒讀著真不錯,瞅瞅人家靳探花多會講話,明明是寫詩去質問朋友為啥不給自己寫信,還給對方找好了藉口說什麼“卻為情多下筆難”!
文哥兒逮著靳探花狠誇了一通。
靳貴見文哥兒這般喜歡自己的詩,笑著說道:“不過是很尋常的‘對面落筆’罷了。”
這是寫詩時很常見的用法。
像李白不寫自己捨不得故鄉,反而寫“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杜甫不寫自己思念兒女,反而寫“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這樣的詩句比比皆是。
文哥兒還沒開始學寫詩呢,就從靳貴這裡學到一手,馬上把這個實用寫法記下來。等他以後出門了,就照著這個寫法給親朋好友挨個寫上一首!
可惜呀,他還太小了,沒機會到處跑,不能馬上練練手!
文哥兒在翰林院蹦躂半天,到底還是沒按捺住初學者的激動心情,提筆學著靳貴給他居家學習(玩耍)的好朋友謝豆豆寫了首短詩,詳細描述“我知道你在家裡是怎麼想我的”。
這靈感來了,擋都擋不住!
反正他只是私下寫給謝豆看,別人又不會知道!
文哥兒一口氣把詩寫完,偷偷摸摸左看右看好一會,見沒人注意自己,招來金生讓他幫自己跑個腿,把他的“對面落筆”詩送到謝家去。
金生:“…………”
總覺得謝豆不是能保密的人。
不過文哥兒興頭十足,金生也沒有多勸,直接接過信跑了趟謝家。
金生也算是謝家常客了,沒一會就進了謝家門,把信遞到了正在鄒老太太那邊教妹妹讀書的謝豆手上。
謝豆驚奇地道:“是文哥兒讓你送來的嗎?”
金生點點頭:“是文哥兒新寫的詩。”
謝豆一聽“寫詩”,登時瞪大了眼。他震驚地說道:“文哥兒都會寫詩了嗎?”
金生照實說道:“還沒開始學,只是今兒看了靳探花他們的詩突然很想寫,便給你寫了一首。”
謝豆一聽是特意給自己寫的,馬上從得知文哥兒學寫詩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很高興文哥兒能想到自己,二話不說開啟看了起來。
鄒老太太對文哥兒的詩也很感興趣,招呼謝豆道:“來,也念給我這老婆子聽聽。”
謝昔娘也好奇地湊過去看她哥手裡的詩稿。
金生:“…………”
金生忙先告退。
金生麻溜回到翰林院,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把老太太要謝豆當眾唸詩的事告訴文哥兒。
要不是他走得快,都能見證鄒老太太她們的聽詩現場了。
文哥兒瞳孔一震。
他怎麼忘了謝豆從來不可能保密!
早知道他就把詩寫給他二哥算了!
都已經這樣了,文哥兒就算立刻跑回去阻止謝豆也來不及了。
他一琢磨,覺得自己寫得誠意滿滿,哪怕不怎麼符合平仄格律,也不至於被人嘲笑。
畢竟,他還有足足三天才滿四歲呢!
他四先生都和他講了,不需要在意那麼多,多讀多寫就完事!
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根本不怕被人看到!
文哥兒迅速說服了自己,又開始沒心沒肺地在翰林院裡撒歡,致力於定時去把丘濬他們拉出來遛彎,時刻保持身心健康。
相比於文哥兒來得快去得也快(幾乎不怎麼存在)的羞恥心,另一邊的謝豆給他祖母和妹妹讀完文哥兒的新詩,只覺非常感動。
文哥兒分明沒見到他,卻知道他在家裡是什麼樣的心情,想來文哥兒也是很想他的!
他翻來覆去地把文哥兒的詩看了半天,覺得文哥兒不僅會寫詩了,連字都越寫越好看了。
這讓謝豆心裡充滿緊迫感,和他祖母說了一聲就跑去練字。
寫詩他還學不會,練字可不能被文哥兒比下去!
鄒老太太一看孫子那表情,就知道孫子又被文哥兒刺激到了。
她沒攔著孫子去哼哧哼哧臨帖,只叫底下的人多看著些,別讓他累著了。
謝遷從翰林院回到家,就從底下人口裡聽說謝豆帶著妹妹發奮練了半天字的事。
他過去準備瞧瞧自家一雙兒女,便看到謝豆拿著首詩在那小聲唸叨,似是要把它背下來似的。
連他這個當爹的走近了都沒發覺。
謝遷挑眉問道:“讀什麼詩讀得這麼認真?”
謝豆聽到他爹的問話,下意識想把詩稿藏起來。
等反應過來了,他又覺得這不是不能給爹看的東西。
謝豆當即高興地和他爹分享起來:“這是文哥兒寫給我的詩!”
謝遷:?
謝遷拿過自家兒子手頭的詩稿,把上頭的詩讀了一遍。
說實話,滿紙的稚言稚語。
不過也正是這與文哥兒年紀相符的稚言稚語,讀來才更顯得真摯自然。
這小子倒是有些天分。
謝遷微笑道:“好好收起來,等以後文哥兒的詩出名了你在拿出來給別人瞧瞧。”
謝豆:?
還可以這樣做?!
謝豆用力點頭,表示自己一定把文哥兒的處女詩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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