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清這次只是交接完工作回京暫住, 等待吏部給他安排新差使,看起來並不會長留京城,是以目前只住在朝廷安排給他的臨時落腳處。
眼下來翰林院蹭飯, 也是李東陽力邀他過來的,師兄弟倆許久沒見,合該坐下來吃吃聊聊。
文哥兒以一己之力夾在別人師兄弟之間,力求在新出現的師叔面前刷刷存在感,總感覺這重師叔侄關係特別新鮮。
李東陽兩人也聊了好一會了, 倒沒在意文哥兒跑過來橫插一槓。
李東陽還給文哥兒講了講楊一清這個師叔的光輝履歷。
說起來無非又是“七歲能文,過目不忘, 無書不讀,八歲入翰林讀書,十四歲鄉試中舉”云云。
文哥兒:“…………”
不聽不聽,王八唸經!
可惡,這些大明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文哥兒決定轉移話題,和楊一清說起楊廷和給他們佈置的作業來。
主要是鬱悶地表示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只是幾天沒來, 功課就變得這麼難!
教學難道不需要循序漸進的嗎?!
學生跟不上怎麼辦?!
文哥兒覺得楊廷和姓楊, 楊一清也姓楊, 既然都是老楊家的人, 他跟楊一清告狀絕對沒問題!
楊一清:“……”
楊廷和:“……”
這真不算一家的。
他倆都是有名的神童,也都是十來歲參加鄉試一考就中舉。可祖籍差得挺遠,一個是雲南的,一個是四川的, 哪能說是一家人?!
不過文哥兒年紀實在太小了, 大家也沒和他掰扯太多。
楊一清對文哥兒所說的功課內容倒是很感興趣, 細細地問了不少關於圖表繪製的事。
文哥兒屬於沒有話題都能和人聊半天的,有話題那可就更來勁了, 一口氣把自己知道都給楊一清介紹了一遍,什麼表格曲線柱形圖餅狀圖都講得頭頭是道。
不時還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本給楊一清示範幾筆。
簡直圖文並茂!
楊一清是個很擅長聆聽的人,不時會提出些令文哥兒覺得“這個問題太妙了”的疑問,叫文哥兒說得非常盡興。
連李東陽這個對圖表不甚感興趣的人,經文哥兒這麼一講都覺得還挺有趣。
只給他看這些圖表,不讓他看原始資料,還是很不錯的。
楊一清這幾年都在山西布政司幹活,接觸的都是地方上的事務,平時也會與當地不少晉商交流。正是因為了解地方事務有多繁瑣,他對文哥兒這些直觀的圖表展示法才格外感興趣。
等文哥兒去跟錢福他們一起趕作業,楊一清就找楊廷和聊了起來,兩人都不算多話的人,有了共同話題之後卻是交流得十分愉快。
楊廷和自己埋頭鑽研了一個多月,眼下終於有人可以和他盡情討論,自是逮著楊一清探討起關於圖表繪製的心得體會來。
李東陽聽著聽著發現他們聊的內容漸漸變得難懂起來,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場對話。
算了算了,他最後看看他們的討論成果就好,有些東西是勉強不來的!
考慮到李東陽他們手頭都有活幹,楊一清和楊廷和約好改日再敘,離了翰林院為自己的新職位跑動去了。
地方官回京等著吏部安排新差使,免不了要上下活動一番,爭取能弄到適合自己的地方和職務。
楊一清還算好的,他幼時以神童薦入翰林院讀書,內閣閣老與諸多朝臣都與他有舊交,謀個好去處用不著費太多功夫。
轉眼到了年底,楊一清的新差遣就下來了,是去陝西當按察副使兼督學,統管陝西文教工作。
這意味著往後整個陝西的讀書人想要出陝,大都必須先過了他這一關。轄內只要是他看得上眼的人才,全都可以算是他的學生。
總的來說是一個既有名望又有空閒的好職位。
就是陝西這地方算是臨近邊關,日子可能會稍微有點苦。
不過楊一清對此並不在意,反而還很有些躍躍欲試。
得到吏部那邊透露的訊息,楊一清當即就邀李東陽他們出來喝酒,趁著還沒離京好好聚上一聚。
李東陽自然是欣然應邀。
知曉楊一清年後又要走,李東陽自是不太捨得,感慨道:“才剛回來沒幾天,這麼快又要離京了,還是去陝西那麼遠,也不知你什麼時候能再回來。”
地方官三年滿一任,督學一般要在當地待滿兩三任,此去一別確實又得好些年不見。
楊一清朗笑道:“又不是不能書信往來,有什麼要緊的。”
李東陽嘆著氣道:“下回你可別再謀外任了。”
楊一清道:“外任沒什麼不好,日子過得自在得很,還能多長長見識。這次我正好可以到處走動走動,好好看看邊關的情況,到時寫信給你們講講。”
李東陽也就不再多勸。
酒過三巡,楊一清不免又和李東陽聊起文哥兒來。
李東陽在翰林院這麼多年,提攜過的後輩不算少,不少人都樂意喊他一聲老師。
可這些“學生”裡頭李東陽寫信提及過的寥寥無幾,倒是這個年紀最小的讓他在信中提了幾回。
哪怕這兩年楊一清遠在山西,也知曉李東陽是怎麼被塞了這麼個學生。
楊一清道:“等我去了陝西,也尋幾個好學生來教教,到時候我們瞧瞧誰教出來的學生更出色。”
李東陽道:“你這比試可不太公允,你可是去陝西督學的,整個陝西的讀書人任你挑揀,我在京中哪比得過你?”
楊一清樂道:“我只能挑一挑陝西英才,京師這邊可是網羅了天下人才,確實不太公允。”
兩人你來我往地相互擠兌了幾句,最終笑著在座中諸人的見證下做好了約定。
第二日李東陽去了翰林院,一眼就瞧見文哥兒正興致勃勃地蹲在池邊,似乎是在那跟著個微微駝背的老蒼頭投魚食喂錦鯉。
李東陽頓時走過去把人拎走了。
這小子現在來得早了也不樂意讀書,淨跟著翰林院那些皂吏幹些沒什麼意義的事。
文哥兒見李東陽笑容滿面,心裡不知怎地有點毛毛的。
他乖巧地被李東陽拎進屋,關心地追問:“您有什麼事要交待我做的嗎?”
李東陽道:“你來這麼早就是為了跟人去餵魚?”
文哥兒聽出李東陽對他的投餵大業很不以為然,立刻辯駁道:“那可是錦鯉!”
多投餵幸運錦鯉,他一定好運連連!
李東陽不是很懂,追問道:“錦鯉又何如?”
錦鯉也就是花哨些的鯉魚罷了。
文哥兒一下子被難住了,幸運錦鯉就是幸運錦鯉,他哪裡說得出個所以然來。
文哥兒糾結地皺眉想了半天,信口給李東陽胡謅起來:“孔聖人都特別喜歡鯉魚,還用‘鯉’字給兒子起名。可見錦鯉肯定很棒!”
文哥兒可不是胡亂瞎掰,孔子的獨生子就叫孔鯉,《論語》裡頭提過的!
李東陽樂道:“你自從學了《論語》,用起來倒是熟練得很。”
文哥兒捱了李東陽的誇,當即積極地和李東陽探討起來:“那個叫陳亢的傢伙真壞!”
李東陽挑眉:“怎麼個壞法?”
文哥兒就講自己的讀後感。
《論語》裡關於孔鯉的記錄很少,除了出生和死亡,就只剩下少得可憐的那麼一兩段。
比如有次孔子的弟子陳亢追問孔鯉:“老師有沒有給你什麼特別的教導?”
孔鯉表示沒有,都是很普通地教,讓他學詩學禮而已。
陳亢聽後高興不已,私底下和別人分享這事兒:“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聽聽,別人父子間不親近,他還特別高興!
人孔鯉要是知道了得多難過!
李東陽:“…………”
還真是小孩子的看法。
李東陽無奈道:“陳子禽只是高興孔聖人待他們一視同仁而已。”
文哥兒才不管那麼多,只哼道:“反正我要是和我爹不親近,別人還要揹著我偷著樂,我肯定特別討厭他。”
李東陽聽了文哥兒的話,倒也沒有非要他理解其中真意不可。
重感情不是壞事,想與父母親近更不是壞事,要是薄情寡義、事親不孝,那才是個大問題。
李東陽摸著文哥兒的圓腦殼笑道:“過了年你就四歲了,該學作詩了,既然你現在每天來早了也沒什麼事,明早我給你捎本《聲律發矇》,你先對著錦鯉讀幾天看看能不能摸著點門路。”
文哥兒:?
我只是喂個魚,為什麼又要給我加作業!
李東陽道:“我第一與你楊師叔說好了,接下來要比比誰的學生更出色,你可不能丟我的臉。”
文哥兒道:“……您就不能挑個年紀差不多的學生去和楊師叔比嗎?”
想都知道楊一清收徒肯定不會從啟蒙教起!
李東陽悠悠笑道:“萬一他非要挑你來比,偏你連對對子都不會,我們幾個老師的臉豈不是要被你丟盡了?”
文哥兒:“…………”
可是寫詩這事兒是學了就能會的嗎?!
科舉又不考詩詞歌賦,為什麼要他學這玩意!
李東陽道:“科舉雖不考詩詞歌賦,可你日後往來應酬總要用上的,還不如早些把它學了。到時候別人都會寫,你自個兒不會寫,你不覺得難受嗎?”
文哥兒:“…………”
謝謝,已經開始難受了。
這時候還得羨慕老丘和老劉。
只要下班絕不工作,同事登門恕不接待,堅決不進行無用社交!
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他們這樣呢?
其實自從拜了師,李東陽對他基本是放養態度,現在提出給他加課也是應該的。
只不過寫詩什麼的,對文哥兒還是件非常陌生的事兒,他有點拿不準自己能不能學會。
不學也就罷了,要是學了還不會,豈不是特別丟人?
生活不易,文崽嘆氣!
文哥兒找機會溜去禮部找老丘,跟老丘訴說自己作業日漸增加的苦楚。
難過,特別難過,要吃老丘做的餅才能好起來。
丘濬聽了卻道:“寫詩有什麼難的?”
文哥兒震驚:“您也會寫詩嗎?”
老丘又不愛應酬,寫詩做什麼!
丘濬瞧見文哥兒那表情,莫名就明白他到底在震驚啥。他冷哼道:“那肯定的,哪個讀書人不會寫詩?”
他不僅會寫詩,還會寫戲曲,可以說詩詞歌賦曲戲,就沒什麼是他不寫的!
就算不出去應酬,自己讀前人的詩偶有感悟,難道不得趕緊寫下來紀念一下?
讀詩就能寫詩,這麼厲害的嗎?
文哥兒堅決不信,叫老丘拿出來寫給他瞧瞧。
丘濬沉吟片刻,給他寫了首自己十分滿意的《讀東坡詩》。
文哥兒見丘濬不假思索地下筆,好奇地在旁邊探頭探腦。
很快地,他瞅見了丘濬寫出來的首聯——
“東坡居士真天人,文章豪邁如有神!”
文哥兒:?
很不錯,他感覺他也會寫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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