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劉阿郎來了。”
“請。”
龍橋,武堡。
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大步進入武家中心圓堡,透過層層門戶,一直來到內堂。一路上,他對武家這圓堡很是驚歎,這種式樣的塢堡關中還是少見的。年輕時在任瑰麾下當過參軍的他,對軍事也是有過鑽研,這塢堡若遇圍攻,非常牢固,真正易守難攻,可以層層防禦。
來到中心圓堡最裡面,豁然開朗,中環土樓裡有很大的院子,還有好幾顆移栽的大樹,
一顆金錢柳樹樹冠茂密,綠蔭如傘,七八條粗壯的樹幹相互纏繞,狀如龍跎盤踞,翠綠的葉子中,還有一串串青色如銅錢的果實。
“想不到三原還能看到搖錢樹。”劉仁軌有些驚訝,這種樹一般長在秦嶺以南。
“嗯,之前建這土樓時,特意從秦嶺移來的,這樹可全身是寶,清明前把葉芽採下,炒制後就成了金錢柳茶,常飲有益健康。”
自古嶺北不植茶,金錢柳樹在秦嶺北一般都長不成,這種樹喜陰好水,武家種在圓樓裡,悉心照顧,倒是長的很好。
“這幾天辛苦你了。”懷玉給劉仁軌泡了杯金錢柳茶,就是用這棵樹葉芽炒制的,炒茶的是大師傅,這棵樹上能採十來斤鮮芽,最後炒出兩三斤茶來。
這茶不賣不送人,也就是專留給武懷玉喝的。
金錢柳樹下,一張大板茶桌,
“都是應該的,”劉仁軌道,“正好也是停選閒著。”
“正則啊,如今聖人降旨,在三原縣試行兩稅新法,還讓我在這裡蹲點,我想讓你來幫忙。”
“好,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能夠做點事情也好。”
劉仁軌答應的很痛快,他是前任三原縣令,當初也是得武懷玉一路舉薦做到那位置,在任時表現良好,提前結束任期,獲得很好考評。
不過因為有過不好的前科(當陳倉縣尉時把統軍府的統軍杖殺),所以吏部讓他停一選,按規矩暫時不能繼續當官,得期滿才能去銓選。
如今官多職少,每年上萬人侯選,吏部官缺卻僅有那麼六七千個,每年總有兩三千人選不上,搞的選官們意見很大,朝廷也只好加大守選力度,六品以下文官,以及科舉錄取者,門蔭出身等,都要守選。
大家輪流做官,做滿一任,就要停一定時間,才能繼續做官,給大家讓位置。
除非你關係特別過硬,或是皇帝特旨,否則都得老實守選。而且就算停選時間到,也只是恢復銓選資格,能不能選上,那還得考試爭奪位置,每年總有那麼兩三成的人落選的。
如他的前任張行成,也是走的武懷玉的關係,在富陽尉任上,被武懷玉舉薦為有才,然後做了三原縣令,也才幹了一年多,就以有幹才之名升入了御史臺。
劉仁軌也很有幹才,可惜他有不好前科。
要不是當初武懷玉保他,他當年那麼大膽,一個九品縣尉敢杖殺一個五品統軍,其實早被殺了,哪還能又任咸陽縣丞,後面又更是直接擢升三原縣令。現在就算停選,都已經很不錯了。
其實早年劉仁軌是有靠山的,管國公任瑰是他堂姑父,
劉出身尉遲劉氏,家族也是地方名門,不過劉仁軌少時家道中落,自少孤貧,也是靠家族幫扶才能讀書,
後來堂姑父任瑰在武德初任河南道安撫大使,他前往投效,為任瑰修改了一份奏疏得到任瑰讚賞,赤牒任命他為息州參軍。
任瑰是淮南人,家族曾經世代為南朝大將,隋末任瑰主動投李淵,被授為河東戶曹,李淵去討伐流賊時,曾把建成元吉等家眷託給任瑰照顧,任瑰後來從龍入關,也是屢立戰功,爵封官國公,持節安撫河南道,
不過任家是太子建成的人,他弟弟任璨是東宮典膳監。早年任瑰得勢,補選官吏,任人唯親,他續絃妻子劉氏又妒悍無禮,那些任劉兩家提上來的親屬,也良莠不齊,
等到建成被誅,任璨任瑰跟著被牽連,任瑰貶通州都督,再不復重用,劉仁軌當初雖說也是走的任瑰的關係,不是正經出身,但他確實還是比較有本事的人,可是年輕氣盛,做陳倉縣尉,因為統軍魯寧驕縱違法,歷任陳倉官員都無法制止,
劉二軌一到任,立馬警告魯寧,魯寧五品統軍,哪把九品縣尉放眼裡,結果仍兇暴蠻橫如故,劉仁軌直接帶人將他拿下,直接杖殺。
這事可以說辦的有點驚人。
那個時候剛好是貞觀初,那時任瑰還沒倒,可實際上任瑰自身難保,眼看劉仁軌要被殺,還是武懷玉記得這是個猛人,
白江口吊打小本子的第一人。
於是一番瞭解後,找劉仁軌拿到魯寧諸多不法罪證,為劉仁軌求情,好不容易才說服皇帝,不僅沒殺劉仁軌,還提拔他做了咸陽縣丞。
不久後,任瑰貶官,去年病逝外地,劉仁軌也就徹底的沒了那靠山。
很多人早就把劉仁軌視做武懷玉的人了,
劉仁軌倒也不介意這個,武懷玉雖比他還年輕七八歲,但武相公的本事他很佩服,能文能武,尤其是能統兵打仗,最讓他佩服,劉仁軌就很想帶兵打仗。
“這茶不錯,喝起來甜甜的。”
“嗯,炒出來就是這個味道,但沒有加糖,伱別看此茶甜,卻有降血糖降血壓的作用,”
劉仁軌雖沒聽懂什麼叫血糖血壓,但也知道武相公那是當代三位並尊的藥王之一,擅長丹石醫藥。
“喜歡喝一會拿兩斤去,漢中、商洛等地,我有幾個茶莊專制青錢柳茶,好些樹可都是幾百年的古樹,比我院裡這棵可古老多了,”
“謝相公。”
“正則啊,你願來幫我忙,我非常高興,不過我暫時也沒法給你安排官職,你先停滿一年,到時我跟戴相推薦,看能不能幫你謀個員外郎官。”
畿縣令轉員外郎,雖是正六轉從六,但員外郎權重,甚至雖是五品以下,但員外郎跟起居郎、御史等一樣,並不能由吏部直接授官,而是敕授,吏部提名,宰相舉薦,皇帝敕授。
朝廷諸官,有清望官有濁官,有技術官、望秩常班、流外出身人,不同的出身獲得的官職不同,而官職分成幾類,其升遷速度也是很大不同。
如員外郎這樣的官,就屬清望官,升遷速度就非常快,不僅六品就列入宰相管,甚至停年格候選時間也短,而一般州縣官停年格,往往四年起,一些流外出身、濁官的官職,甚至最高任滿一屆要停十二選,也就是十二年後才能再參加銓選,選上了才能再授官。
畿縣令遷員外郎,或員外郎遷畿縣令,都屬於正常遷轉,甚至都算是重用。
現三原縣令趙仁本,就是吏部員外郎剛遷來的。
“相公需要我做什麼,儘管吩咐便是。”
劉仁軌倒是挺淡定的,他三十出頭,現在已經是六品官了,算來已經仕途順暢了,想在他從投到姑父任瑰幕府做賓,再到得其赤牒授為息州參軍,再到貞觀元年陳倉尉,幹了十年都還是九品。
可在許多眼裡,他一窮小子十年就做到縣尉都很了不得了,畢竟既非勳戚子弟恩蔭入仕,也不是科舉入仕,走的路子並非正道,上升較多限制。
是遇到武懷玉,才能三年間就由差點被砍頭的縣尉,升到了六品畿縣令。
武懷玉的承諾,他信。
“說說你對眼下試行新法的看法。”
“這是仁政。”
劉仁軌對於兩稅新法還是很支援的,說起來甚至有點興奮,他對三原縣也熟,
“相公,秦漢以來,三原長期為京畿之地,受鄭國渠、漢白渠灌溉之益,民殷物阜,被譽為衣食京師、億萬之口的壯縣,素為關中白菜心。
縣中耕地有五千二百餘頃,年收糧百萬石,平原以麥為主,塬上以粟為主,平原一般兩年三熟,麥收後種一茬蕎麥,武相公家這兩年是收完收麥便搶種玉米,實現一年兩熟,塬上旱地也能種粟谷、蕎麥、大豆和紅薯、土豆、玉米,糧食產量大增,”
“雖然大家日子比以前好過些,可三原這五十多萬畝地,禁軍佔了約兩成,長安的皇親國戚、勳臣貴族們佔了三成,剩下五成地,三原縣的豪強大戶又佔三成,剩下一成是官田,僅一成是普通百姓之家所有,
基本上豪強大戶以下,普通百姓之家就沒有誰家能超過土地百畝的,小部份人擁有三四十畝到二三十畝,更多數百姓甚至沒有自己的土地,
朝廷要推行新法,對於絕大多數縣中百姓來說,那是非常好的,
不過,”
武懷玉知道劉仁軌的這個不過的意思,他也說了三原縣五十多萬畝田,貴族豪強加上禁軍已經佔了九成了,
這意味著,人數上雖然更惠及大多數百姓,可多數地主卻是要在這新稅法下失利的。
那九成土地所有者,許多貴族官員,那直接就是免課者,而元從禁軍、府兵,他們本身也是不課戶,
地方豪強大戶,也會透過各種辦法想辦法不課,就算課稅,按租庸調製,也不過一丁納租兩石、調二丈絹三兩綿罷了,按丁徵收又不是按畝徵收。
可現在要改成按財產定戶稅,按田畝定地稅,這貴族大戶們的稅,就是幾十倍幾百倍的增加,雖然在武懷玉看來,其稅率依然也就二三十分之一,
可劉仁軌覺得,誰願意憑白多交稅?
“相公,這是個問題。”
“我知道,所以我想問你有什麼建議。”
劉仁軌搖頭,“這種事情哪有什麼兩全齊美的,要麼就下決心搞到底,要麼一開始就不要弄,”
武懷玉也直言,“聖人決心還是很大的,你也做過陳倉尉、咸陽丞、三原令,在地方十餘年,應當清楚現在均田令早推行不下去,尤其是內地無田可均,建立在此之上的租庸調製也難以運轉,
現在不主動解決這個問題,以後就會越來越麻煩,”
“那就全力以赴,誰敢阻攔就幹翻誰。”劉仁軌殺氣騰騰,就如同當初他面對陳倉統軍府統軍魯寧一樣,這是個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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