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你有什麼感想?”
回莊子路上,李世民問太子。
承乾一路沉默著,實在是對他衝擊太大,他沒想到就在長安城外三十里的樊川,老百姓的生活就如此艱辛了,
“父皇,天下百姓都如鄭老漢一家嗎?”
“差不多吧。”李世民道。
懷玉補充了一句,“無地百姓大都如此,日復一日的辛勤勞作,也不過是勉強生存,一日不作則一日無食,遇點災荒,毫無抵抗,往往只能高利借貸,最後卻又還不上,便只能曲妻賣女,甚至淪為奴隸······”
“父皇與太上皇起義師,不是已經推翻了暴隋昏君,如今一統海內,百姓不是應當過的很好嗎?”
李世民無法回答。
懷玉道,“殿下,我皇唐代隋,推翻暴政,結束動盪,百姓比起從前,已經好太多了,而且聖人君臨天下,推行的仁政不斷,百姓的生活也會越來越好的。”
“可是,可是老師剛也說了,無地的百姓,再怎麼變,也會跟鄭老漢一家一樣的。”
進了莊子,李世民和承乾也還都有些悶悶不樂。
“懷玉,你覺得朝廷該怎麼做?”
武懷玉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太大,不好回答。
“臣以為一切根本還是土地和稅制,”
均田制聽起來很美好,但在北朝時戰爭頻繁,人口損失嚴重,土地很多,有條件均田授地,甚至那時連耕牛和奴婢、婦人,也都能分到地,但如今大唐天下一統,均田制卻不好實行了,甚至在隋朝時就有嚴重問題了。
“陛下,臣之前為度支使,派人清理戶籍田畝,發現大唐地主官僚佔總人口不過百之六七,但所佔土地卻佔全部田地的百之六七十。
其中佔總人口不過千之二三的大地主們,佔田卻達百之四五十。
均田制下,真正能夠一丁百畝足額授地的,少之又少,多在人少地多的寬鄉,關內中原腹心,尤其是城郭近郊,只有少部份佔田三四十畝至五七十畝,已經屬於中上戶,是富農了。
多數只佔田三五畝或二三十畝,主要是靠佃租為主,屬於半自耕農,生活還所有保障。
天下還有四成的人口,其實無地,一部份在城市坊郭從事手工業等,絕大多數散居農村,以租佃土地為生。
這些無地者,身份也多不入籍,逃役脫籍浮寄於鄉里,依附於世家豪強,也稱之為逃戶、隱戶,又或地主豪強的部曲、佃戶。
如鄭老漢他們國初,是有機會回原籍老家,或是就地落籍,甚至還有機會均田分地的,但他們基本都拒絕了,
理由老鄭也說的清楚,在關中分不到幾畝地,能分的地多點就得遷去邊地,老鄭他們又畏懼邊地苦寒,害怕蠻胡,而且遷移也不易,更重要的是入籍授田後就得服役納稅了,而稅賦並不輕。
要是留在關中分的地不多,但稅賦卻都是一樣多,不如給地主家做佃戶。
所以說到底還是均田制現在問題嚴重,土地大多在貴族世家地主豪強們手中,他們佔據六七成的土地,還有少部份是自耕農或半自耕農,地不多。
另外就是朝廷也有許多職田、公廨田,什麼勳田、皇莊等,也佔據了很多田地,
這就導致均田制也就是開國初時分了幾次地,後面就沒地可分了。
所謂一丁百畝地,八十畝口分、二十畝永業,也就是個大餅。哪怕是最初運氣好趕上了,分到地的那些人,死後這地其實也很難說真能如實繳還口分田,因為人死了也還有兒孫,這地實際上仍是繼承了。
而且每次分地,是有部份為永業,死後也不上交的,那麼一次次分下去,最終就沒地可分了。
也有些最初分了地的百姓,因為負債等原因,最後違規把地賣了,被地主豪強所兼併,比如武懷玉剛來的時候,在白鹿塬上遇到的武成一家,他家原本就分到幾十畝地,但後來都讓他賣掉了。
均田制其實已經推行不下去了,有名無實。
而朝廷的基本稅制卻是與均田制掛鉤的,一丁授田百畝,然後才有一丁租兩石、絹兩丈,綿三兩,服役二十天。
有這百畝地,那稅賦負擔還可以,但沒有這百畝地,或不足百畝地,實際稅負自然就提高了。
要是徹底無地,還入籍為課丁,那這稅賦可就壓力巨大。
這些租調,起碼得四畝地的桑麻粟麥產出才夠,還要加二十天的免費勞役,如鄭老漢這樣靠租地為生,收成還要上交一半,那這租調的負擔就得是佃地八畝的收益分成才夠。
“均田制難以實行,租庸調製更不適應現狀了。”
李世民看著懷玉,“你之前為計相時,曾跟朕提過兩稅法,用兩稅法代替租庸調製,你覺得現在有條件推行嗎?”
兩稅法取代租庸調製,最大根本不同,在於現行租庸調製是以丁為基本單位徵稅,有丁就有稅賦有役,但兩稅法不同了。
兩稅就是戶稅和地稅,戶稅的徵稅標準不分主戶客戶、壯丁、中男這些,只按當地資產、土地,劃分貧富等級來徵戶稅。
然後地稅,就是如現在的義倉糧,按田地等級、數量,按畝徵收。
戶稅地稅又按夏秋兩季徵收。
兩個稅法區別巨大,但好壞也很明顯。
租庸調製按丁徵,徵稅簡單,尤其是在國初動盪之中,更好操作,而兩稅徵收前提是得先調查清楚資產劃定好戶等,清量出準確的田畝、田地優勢等級等。
在國初時這是很難做到的。
當然現在有這個條件了,但最大的一個阻力,其實就是這兩稅法以資產、田地為徵收標準後,等於以後主要就是貴族官僚地主們交稅了,而以前這群人恰恰是不交稅,或交極少稅的。
哪怕有良田萬頃,頂多也算一丁兩石來收而已。
“陛下,兩稅法這兩年已經在試行徵收了,貞觀朝的戶稅跟武德朝的戶稅有很大不同,更別說我貞觀朝的義倉糧統一徵收標準後,實際上就是新的地稅,
只不過現在戶稅小年徵四十萬貫,每三年為一大年徵八十萬,都是固定額度,屬補充稅收,徵的不多。
義倉糧的稅率也不高,良田也不過畝徵二升。
如果朝廷廢租庸調製,那麼正式行兩稅法後,這戶稅和地稅稅率肯定要提高不少的。”
武懷玉做計相時主張推行的義倉糧新規,畝納兩升,官紳一體納糧,這個事情其實就引起許多人反對了。
畢竟以前義倉糧,時徵時不徵,徵的時候也多是按戶等來收,最高也不過五石,但武懷玉堅持要按畝徵收,畝收兩升,如裴寂這樣的大貴族大地主,一年就得交幾萬石。
義倉糧這兩年還不斷有人上書要取消,或是改成戶等徵收限額五石等,本身就是觸犯了這些貴族地主們的利益的。
眼下李世民如果說要直接取消租庸調製,全面改成兩稅法,那可能地稅就要加到每畝六七升,甚至上田畝稅一斗。
不管是戶稅還是地稅,這都相當於是向富人加徵的稅,以前他們沒這些稅,或者說相差巨大,肯定會有很多反對的聲音。
地倉糧一畝兩升,兩三年了,現在都還吵吵鬧鬧個不停呢。
“臣建議可以一步步來,先選一地試點,總結積累些經驗,也發現一些問題,總結改進之後再慢慢更多地方推廣開來。
還有一點,對於現在這些無資產無地的百姓,不論是逃籍的黑戶,還是地主的佃戶,都應當統一入籍,編為客戶,所有客戶,不按租庸調製徵稅徵役,而是隻按兩稅法,按其戶等徵戶稅,如是最末等戶,可免徵戶稅,其無地者,也同樣免徵地稅,”
“其家庭有成丁者,需服二十天役,但允許折庸代役,”
李世民沉吟。
太子也在思考著。
“父皇,兒臣覺得,如鄭老漢這樣的窮人,如果朝廷非要向他們徵稅,他們確實也交不上來,所以寧願脫籍逃匿,而如果是按資產、田地徵稅,那麼對富人地主來說,稅賦也並不是很高,哪怕一畝徵六升一斗,相比上田畝收兩三石,那也只是很少一部份,
與其向窮人按丁徵稅,不如向富人按田畝徵稅,既能保證稅收,還能保障窮人生存。
老師曾經教導過兒臣,說過木桶短板,一個木桶能盛多少水,不是取決於木桶最長的板有多高,而是取決於木桶最短的板有多高,
帝國能否長治久安,也取決於最底層的這些百姓能否填飽肚子,如果底層的百姓都活不下去了,那就算如隋朝那般威震漠北,攻滅青海,遠征林邑,數攻遼東,百萬鐵甲也只兩世而亡。”
承乾的話倒讓李世民很意外,但他也還是說了一句,“可要全面推行兩稅法,就如你老師所說,會遇到貴族地主們的大力反對的,”
“兒臣認為,只要路選對了,就算一時遇到挫折也要走下去。”
“可他們堅決反對呢?”
“那就處置帶頭反對者,殺雞儆猴。”
李世民聽到這話卻是大為搖頭,“錯,大錯特錯,就算身為天子,行事也無法這般獨斷專行,如果有人反對,那就得想辦法說服他們,而不是一味的打壓懲處,”
在莊園喝了杯茶,皇帝的衛隊也來了。
武懷玉召來莊中管事們,讓他們去把原來莊子的佃戶都請來莊中。
鄭老漢有些誠惶誠恐的來到莊子,事實上現在都還有些腦子嗡嗡的,一名皇家禁衛騎士來到他面前,“鄭伯,聖人和太子召見,請。”
鄭老漢顫微微的跟著來到前廳。
果然看到先前在他家吃窩頭的那三位,如今更換了衣服,尤其是中間那位更是換上了四團龍紋黃袍。
“草民拜見陛下,”鄭老漢心裡一慌,撲通就摔了一跤,他倒乾脆趴在地上拜伏。
武懷玉上前扶起他,“鄭老伯請起,”
皇帝賜坐。
懷玉拿出個盒子給鄭老漢,這是他原先租地的契約,裡面還有一千錢的租押。懷玉把租押還給老漢,原來三十六畝地的佃契,也並給了老漢。
“武相公要退租?”鄭老漢面色大變,聲音顫抖問。
“不是退租,是重新籤份租契,你不是想多租點地嗎,你之前說是想再租二十畝租田是吧?
我乾脆再給你二十四畝,湊個六十畝整,租額呢改一下,是按我武家慣例,夏糧收割後,收多少咱二一添作五,各取一半,豐年最多也畝租不過一石,
若是歉收,也按比例減租,秋季作物不再收租,也不額外收其它禮。
不需要租押,但也不允許轉租。
僅收夏季主糧一半糧,且最多一石,不要其它副產品,更不要秋季作物的收成,這已經是非常良心的了。
樊川這裡的稻田,不少可是能產兩石以上,這還只是夏季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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