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手裡拿著那窩頭,實在吃不下,心裡想著這或許就是吃糠咽菜吧,再細嚼慢嚥也是難以下嚥,又吃一點點,最後還是悄悄放到了桌上,
他端起破口的黑陶碗,喝起紅薯小米稀飯粥,雖然粥很少,倒是有股甜味。
鄭老漢的小兒子手疾眼快,拿走了那大半個窩頭,還瓣開,分了塊給妹妹。
老漢有些尷尬的訓斥了兒子兩句,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十歲的孩子活幹不了啥,吃啥卻啥不剩,”
老漢小兒子一邊大口嚼著窩頭邊往外走,還嘟啷道,“窩頭一人一個,那窩頭本就是我的。”
“餓死鬼抬胎,趕緊把牛去飲飲,拴大樹蔭下去,別曬著了。”
“知道了。”
飯後,也沒有茶水。
茶葉這玩意普通百姓是吃不起的,就是一人一碗井水,還算清涼甘甜。
“這兩年有武相公獻的海東祥瑞莊稼,咱們莊戶人家也算是沾了大光,這紅薯土豆子不挑地產量還高,山坡地頭都能種,搭著糧吃,起碼不用饑荒。”
老漢有些為難的提了個請求,
他家佃租的地裡稻子快收了,他問武懷玉他們糧鋪能不能提前收。
“我家佃租了三十畝稻田,還有六畝地,三畝種麻三畝種桑,那三十畝稻田今年長勢不錯,過些日子就能收了,”
老漢說自家這稻田,精耕細作,浸滿了一家人的辛勤汗水,一畝地能有兩石收成,今年大約能收六十石。
往年慣例,田租是夏糧五五分成交租,這兩石就要交一石給地主,自己能剩下三十石不到,因為除了租子外,還有些額外的開支。
比如這馬上要到收穫季節了,得請莊子的莊頭管事來看田,其實就是估算今年產量,定下租額,慣例是要請頓酒甚至送點禮的,交租的時候,往往莊子上還要大斗進,實際要多交些。
“收成一半交租嗎?”承乾有點驚訝租額很高。
“也不全是,夏糧交一半,但秋糧不分成交租,不過慣例地裡產的,也要給莊子上送些,”
這還是鄭老漢家現有有牛,有自己的犁耙農具,也不用地主家的肥,否則分成更高,當年他剛開始租地主家地的時候,那時還是二八分成,他拿二,地主拿八。
“那你家這三十畝糧,交完租夠自己吃嗎?”太子問。
老漢笑笑,“夠了。”
承乾覺得不夠,“我記得朝廷官奴婢、罪犯的口糧,丁口日給二升,中口一升五,小口六合,而放免過一次的蕃戶如果承役長上,丁口日給三升五,中男三升呢。”
太子的數學還可以,他覺得老漢家才種了三十畝稻田,畝產兩石,也不過六十石稻,交掉三十多石,那就餘不到三十石。
這一家大小九口人,一個月也僅有兩石半口糧,折下來,一家子九口一天口糧才八升,一人都合不到一升,比官奴婢、罪犯的口糧還低。
懷玉在旁邊糾正太子,“二十幾石糧可不會全留做口糧,還要賣掉一些的,”
老漢說他們家現在每天煮半鬥米,再搭上紅薯土豆、蔬菜,基本溫飽了。
半鬥米就是六斤,九個人一天六斤米,還是糙米,一人平均十兩左右,懷玉心裡換算了下,唐代十兩也就折後世七市兩多點。
在缺少油水副食的年代,又是以體力為主的百姓,這點糧是不夠吃的,但老漢卻說溫飽,那是因為每天還要搭上許多紅薯土豆蔬菜,一半一半的搭,甚至如這窩頭裡還摻了玉米葉玉米棒子和糠麩。
就算如此,也頂多算是勉強果腹,其實一直是處於半飢半飽中。
三十石稻,去殼碾米,其實最後也就能剩下二十石左右,鄭家一天半鬥,一年算下來要十八石,這麼一算,鄭家佃租的稻田,其實交完夏租後,就只剩下口糧了。
還得要靠秋季雜糧搭配,才能勉強填肚子。
至於說家中穿衣吃鹽,買些針線日用等等,就得靠家裡的那六畝桑麻,種桑養蠶紡絲織布。
“種一畝麻,辛苦一年能得十五斤麻,織得一端半麻布,一畝桑田種桑樹兩棵,每畝養蠶可產絹半匹,折算下來,那六畝桑麻,還能收四匹半麻布,一匹半絹。
絹賣錢,布做衣。
唐給官奴婢衣服供給春衣每年發一次,冬衣每兩年發一次,丁奴春衣有頭巾、布衫褲等。
貴族寬袍大袖,一件袍子得一丈多布料,不過平民百姓穿衣,都是較為短小節省布料,五口之家做套春衣,有兩丈布足以,冬衣則更費布料,一家五口置辦一套冬天起碼得五丈。
承乾在旁邊聽著,心裡計算,鄭家種三畝麻,一畝才產十五斤,一斤麻能織五尺布,五丈布才一端,比四丈一匹絹還要多一丈。
三畝不過四匹鬥半布,鄭家九口人,做套春衣那得四丈布,冬衣就算兩年做一次,可一次也得耗費十丈,攤到一年也得五丈,那一年春冬衣就得起碼九丈,差不多兩匹。
那鄭家一年六畝桑麻所產,穿衣得兩匹布,也就能賣兩匹鬥布、一匹半絹而已。
“還沒算種子呢,稻地每畝用種四升,”
三十畝稻,種子就得一石二,如果有的人家缺糧沒種,得向地主借貸,那利息很高的,借一還一,那一畝種子實際就得本息八升。
要是沒牛,借地主家牛,還得不少錢。
其它如修渠、用水等等,各種費用不少的。
鄭家雖然全家辛勤勞作,但他們穿的都是打滿補丁的舊衣,吃的也是搭著粗糧的粥飯,住著幾間草棚,但他們卻很滿足了,起碼有個家,有安身之地。
老鄭想賣十石稻,三十錢一石也行,但希望能提前支錢。
十石糧不過三百錢而已,
“你家口糧不是勉強夠嗎,哪有餘糧可賣?”
“這地主換了人,到時要重新立契租佃,按慣例要交上莊錢,”
上莊錢,也就是押租,地主為防佃戶到時交不上租,所以佃地得先交押金,這跟後世租房押一付三一樣。
這個租押交上去後,才能租到地,這筆錢退租時才會退還,而且是沒有利息的。
老鄭之前租的三十六畝地,雖也都交了租押,但他擔心換地主,到時萬一莊頭管事多要些租押,那他得提前準備好,否則這地租不到,那這一家可就沒著落了。
上下兩村三百多戶一千餘口呢,真正能在這莊子上種到地的並不多,得是那種信用口碑都很好,又勤勞肯幹還強壯的人才租的到地,一般人是租不到地的,沒有地的人就只能在地主家熬長工,或是各處打零工,又或者乾脆到終南山裡去燒炭、伐木、扛樹等,日子更苦,更不穩定。
為了能夠繼續租那三十六畝地,甚至想再租些地,老鄭最近也是覺都沒睡好,天天下地看著稻田,一邊還想著怎麼籌些現錢出來,做好續租準備。
這是家裡頭等大事。
可家裡能換錢的東西並不多,妻子兒媳婦女兒們辛苦織的絹布,也早賣了換錢給二兒子訂婚。
因為沒錢,所以找了個終南山裡的姑娘,山裡條件沒樊川好,姑娘也願意來這樊川種稻吃米,要的彩禮也不多,但老鄭也是東拼西湊才夠,如今家裡能換錢的,除了那頭老黃牛,便只有地裡還沒收的稻子了。
可惜價格又這麼低。
但也無奈,五畝稻收成換三百開元通寶,就三百吧。
李世民坐在草棚門口,聽著鄭老漢一句句說著生活的不易,心裡觸動挺大,坐在太極宮中,這兩年皇帝感受著四方來朝,百官稱賀,不免有些得意起來,
可現在真正聽到最底層百姓的心聲,才知曉,其實百姓過的仍很艱難。
摻玉米葉子、米糠麥麩的窩頭,都不能敞開吃,一人一天才幾兩的口糧,一分米麵一分粗糧還搭一分菜,
哪有百姓吃不飽肚子的盛世,又哪有百姓衣不蔽體的盛世,更沒有百姓不願做良民寧做佃戶的盛世。
少年太子受衝擊更大。
這可是京畿,這可是長安小江南的樊川,這是京畿最富饒之地啊。
太子忍不住從身上拿出個錦袋,取出三枚足一兩的金開元通寶錢,“鄭伯,這個就當是這頓飯錢。”
鄭老漢看著那三枚黃燦燦的錢,眼睛瞪的大大的,這錢長的跟銅錢一樣,但更大些,更亮,更好看。
他沒見過,莫不是傳說中的金錢?
“你們這是做甚,三個窩頭而已?”
承乾看了眼父親和老師,李世民對太子點了點頭。
“老伯,實不相瞞,其實我們不是長安糧鋪的夥計。”
鄭老漢點了點頭,“看出來咧,你們不像糧鋪的夥計,你們是糧鋪的掌櫃和少東家吧?”
“孤是大唐皇太子,你面前這位乃是大唐天子,太極宮的聖人,這位是我老師武少保,也就是你的新地主。”
老漢呆滯。
怔怔發呆許久,似乎轉不過彎來,沒接受了的這麼大的訊息。
“太子,聖人,武少保·····”
他目光在三人身上掃過,已經帶著誠惶誠恐和敬畏,最後落到那三枚黃金錢上,
終於,老漢回過神來,撲通一下就跪倒在了地上,
先人,他把皇帝和太子還有武少保領進他家草棚,還胡咧咧了那麼久,天啊!
咋辦,這可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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