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調鼎年紀輕輕,肯定還沒活夠啊,他哪裡敢說真話?
當即抱拳道:“這趙言自是人傑,當世罕有。然其性之弊有二,一曰迂,二曰仁。”
崇禎奇怪道:“仁亦弊乎?”
王調鼎解釋說:“此仁,乃婦人之仁。陛下可知,趙言兵鋒日盛,卻仍侷促於半個江西?”
崇禎有些慍怒,什麼叫侷促於半個江西?佔了半個江西還嫌少嗎?
崇禎不接話,王調鼎只能繼續說:“其麾下官吏、將士,皆沸騰求戰,欲擴其私地而升遷。然趙言婦人之仁,每次大舉出兵,必在夏收、秋收之後,且至多兩月便止兵。其所言也,用兵太多,必令百姓生活日艱。此非婦人之仁耶?以其威望、兵勢,兩年前便可橫掃江西。”
“混賬之言,朝廷兵多將廣,江西豈是他說奪就奪的!”崇禎大怒。
王調鼎連忙俯首,不敢再說。
其實,崇禎已經相信這話,並結合陳於鼎、劉同升等人的評價,在心中勾勒出一個趙賊的生動形象。
在崇禎想來,趙瀚是那種信奉“仁義”的儒生。因其自身遭遇,痛恨朝廷和大族,但非常關心愛護小民。因此,趙瀚強行把大族的田產,分給普通老百姓。甚至在能夠佔領整個江西的情況下,因為害怕用兵太多,影響百姓的生活,於是每次出兵都只一兩個月,佔一點地盤見好就收。從來不為了擴張地盤,強迫老百姓多交賦稅。
這是一個有理想、有道德、有責任的反賊,跟李自成、張獻忠那些人完全相反。
見王調鼎趴跪於地,崇禎止住怒火,問道:“此其婦人之仁,那又何謂迂呢?”
王調鼎說道:“趙言做事,迂於成規。其奉《大明律》為圭臬,但有犯法之人,必然嚴懲不貸。當時有一舉人,早已全族歸附,且做事認真而不懈怠,可謂清官廉吏也。因醉酒辱一從良妓女,便依《大明律》判處絞刑。此事盡失士紳之心,多有舉族逃亡者。”
崇禎居然開始為趙瀚辯解:“這怎麼能算迂闊?做事做官,就該守規矩!”
王調鼎說道:“陛下,做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一從良妓女,而殺一清官廉吏,致使士紳多有逃亡。此真迂闊也。”
崇禎憤怒道:“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不守規矩,而至天下如此田地!該殺,該殺!”
趙瀚在崇禎心目中的形象,又加了一個“鐵面無私”。
仁義愛民,鐵面無私,這種人來給我做官該多好,可惜竟然做了反賊。都怪江西的貪官汙吏,竟把一個有道德、守規矩計程車子逼得造反!
崇禎又問道:“江西多有讀書人從賊?”
王調鼎回答說:“大族子弟從賊者亦有,但多為貧寒士子。江西文風鼎盛,貧家子多讀書。此類書生,科舉無望,報國無門,生計無依,趙言又給他們分田,因此蜂擁而做賊官也。趙言雖然迂闊,傭人卻不拘一格。妓女,龜公,家奴,皆可做官為吏。傳聞,為其掌管錢糧者,便是一家奴出身。”
“這家奴把錢糧管得可好?”崇禎好奇道。
王調鼎回答說:“以卑賤之身而獲重用,這家奴對趙言感激涕零,為官做事殫精竭慮。其做人做事皆學趙言,手握錢糧賦稅,卻不置產業、不納姬妾、不養奴僕,平日只以俸祿為生,無數錢糧過手而不取毫釐。”
“朕亦勤政節儉,為何百官皆貪,而趙言治下多廉吏也?”崇禎對此非常感興趣,問道,“趙言如何整頓吏治?”
王調鼎回答說:“趙言用人,不拘出身。便是舉人做官,亦須從小吏做起,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每年都有貪腐之官吏,重則問罪殺頭,輕則發配為礦徒。”
崇禎眉頭緊皺,更加難以理解,他也有功必賞、又過必罰啊,怎滿朝文武全都是貪官?
崇禎真的想不通,自己勤政節儉,從不大興土木,皇宮殿宇漏水了,都捨不得出錢修繕。大明曆代皇帝,都是從國庫裡拿錢為私用,而他卻從內帑拿私房錢養兵,論及無私為國,他是大明曆代皇帝裡的第一人。
他這樣的好皇帝,為何國家被搞成如此局面?
便是老天爺都懲罰他,本來財政就窘迫,今年還來個全國大災,富庶如南直隸、浙江都人吃人。
突然間,崇禎談興全無,揮手說:“且去吧。”
王調鼎不敢多言,被太監帶離紫禁城。
崇禎去到周皇后那裡,一言不發,只是枯坐。
周皇后暗自嘆息,來到崇禎身後,默默給崇禎按肩捶背。她不敢多說,因為說了也沒用。歷史上北京被圍,崇禎讓后妃自盡,周皇后終於說出埋怨話:“我嫁給你十八年,你一句話都不聽,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周皇后是暗示過崇禎南遷的,但崇禎只當沒聽明白。
“我是不是亡國之君?”崇禎突然開口。
周皇后不敢說實話,也不敢指出崇禎的過錯,只安慰道:“陛下勤政愛民,自非亡國之君。”
崇禎愣神望著燭火,低語道:“南直、浙江大災,人相食。江西反賊,竟想跟我聯手平抑糧價,而我卻一直在這兩地催徵賦稅。我連一個反賊都不如嗎?可不徵賦稅,如何練兵,如何剿賊?”
周皇后安慰說:“陛下勿憂,可遣能臣……”
“哪來的能臣?”崇禎猛然打斷,“滿朝文武,皆貪鄙之輩,連趙賊麾下的家奴都不如!那家奴為趙賊掌管錢糧,兢兢業業,不貪毫釐。而朕的大臣呢?真當我不知,九邊糧餉,還沒出京,就有一半不知去向。文官武將貪銀子,朕派去督理戶部、工部的太監也貪銀子。沒一個聽話的,皆該殺!便說那王用忠,朕讓他去鎮守江西,沒有讓他去收稅,竟因橫徵暴斂而被商戶打死!”
周皇后不知如何勸解,只是心疼自己的丈夫,這些年過得實在太累了。
她多希望丈夫不做皇帝,還是以前那個信王。她坐在梳妝檯前,信王偷偷扯她的頭髮,她驚覺動靜猛然回頭,頭髮甩了信王一臉。太監嚇得不敢說話,信王卻哈哈大笑。
那時的信王,多麼開朗有趣,而今的皇帝卻暴躁易怒。
“該殺,該殺!”
半夜裡,周皇后被驚醒,多聽幾聲,卻是皇帝在說夢話。
周皇后的眼淚,猛然湧出來。她又不敢哭出聲,只是默默流淚,握著丈夫的手想給些慰藉。
翌日清晨。
崇禎接到緊急軍情,李自成包圍成都,這讓他感到匪夷所思。因為前幾天的軍情,是李自成包圍漢中。
僅十九天時間,李自成的主力,就飛快翻越秦嶺,從漢中來到成都城外!
這讓剿賊官兵怎麼追?
楊嗣昌的十面張網之策,漏得跟篩子一樣,官兵只能在流寇屁股後面吃灰。
不過熊文燦還是很給力的,跑去做六省總理沒多久,居然“招降”了張獻忠。
只不過嘛,張獻忠的招降,比趙瀚更加扯淡。
這貨作戰受傷了,也不方便亂跑,閒著也是閒著,那就陪朝廷演戲唄。一邊接受招安,一邊整軍備戰,還有功夫請人來講《孫子兵法》。
真的,張獻忠開始讀書了,準確來說是聽書。
而且不聽《三國演義》,專聽讀書人講正經的兵法韜略。
崇禎勒令前方將士趕緊入川剿賊,然後派人調去王調鼎的資料。
十一歲做秀才的神童,年紀輕輕就中進士。在北直隸做知縣時,功績有剿匪、築城、安民、勸耕,考評為憂,這他孃的是個人才啊!
吏部那幫混蛋,如此能臣,為什麼不調到中樞為官?
王調鼎左等右等,足足拖了半個多月,終於等到崇禎皇帝的答覆。
南京戶部尚書、左侍郎,被下獄問罪。南京戶部右侍郎李玄,原地升為南京戶部尚書,賜尚方寶劍,全權督辦南直隸、浙江賑災事宜。
至於跟江西趙賊聯手平抑糧價,此事隻字不提,崇禎丟不起那個人。
“唉!”
王調鼎一聲嘆息,雖然早有預料,但還是感到難過。
朝廷不跟江西配合,糧價肯定壓不下去,趙瀚也對此無可奈何。就算逼著江西糧商,趕緊把糧食賣出去,江南糧商也必然屯著不出貨。
而且,王調鼎無法離京了,他被崇禎任命為吏科給事中。
王調鼎非常無語,這個官職有鳥用。
明末的言官,無非兩種。一種靠噴人來積累名聲,一種靠噴人來攻擊政敵。真正建言獻策之人,少之又少,而且崇禎基本不聽,導致認真議事的給事中變得更少。
六科給事中最初的作用,是當內閣與六部的潤滑劑和監督員。
嘉靖年間,內部、六閣權力失衡,六科幾乎的地位變得極其尷尬。張居正改革期間,六科權力大漲,從此變成內閣的走狗。
崇禎又反覆折騰內閣,導致內閣、六科、六部,徹底喪失其應有的功能,除了政鬥之外啥事兒都幹不成。
有的大臣想做事,但在朝堂根本沒法做事,因為三大權力機構已經職能紊亂。
崇禎真正該做的,是調整內閣、六科、六部,重新確定三大機構的職能範圍,至少能讓朝堂的運轉稍微正常一些!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