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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身似西方無量佛(下)(3/3)

作者:入潼關
他再看向一臉嚴肅的江聞,只見江聞雙眉微皺地四處掃視,身上如有針刺。此時察覺到安仁上人的回神,兩人的眼神終於對上,原本因妙寶法王大展神威而稍顯昂揚計程車氣,終於一同流露出凝重而緘默的情緒。

在江聞眼裡,安仁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當尋常人步入老年之後,往往會自以為是地撇去早年的疑慮,開始把倉促半生中遇見的人或事,當作一種浮生必然,總結起淺薄經驗,因此開始驕矜過往資歷經驗,總想要在如井蛙般的範圍裡,對著後輩指指點點。

可安仁上人身上,既沒有垂暮之人艱難求生想見淨土的情緒,也沒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返照,反而遍佈難以形容、與年齡不符的的困惑迷惘,彷彿他越活越糊塗,充斥著難以解答的疑難之境,乃至他作為一個修行終身的高僧,卻總被人不由自主的低看一眼。

但是江聞沒必要說,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安仁眼裡,想必也是很奇怪的人,一個行為上自私自利,卻總忍不住多管閒事的怪人。

安仁上人也明白,如今自己哪怕涅盤在即,即便生死大災已經到了面前,自己依舊被剎那之間念念生滅、時刻不停晝夜不捨的自心之魔所困擾,他那顆不斷觀看彼幽隱而逐漸清輕的心,依舊會因為行陰裡邊有微細的動相而煩惱。

他知道自己不像妙寶法王那樣精進勇猛,每當自己寂然入定,沉浸於眼前雲煙、山河、水火的聚散、淨垢、冷暖時,就會有一種微細的動相遷流,它越是遷流就越是訛變,以至於自己在本該得見自性的寂靜中,開始了修行的定力和行陰互相交戰,最終引入著魔之相,現出來種種顛倒幻想的狂解狂悟。

“當初家師就曾深入雞足山,言之鑿鑿地說雞足山陰之禍,唯有無漏聖者才能救脫苦海。家師當初也曾殷殷囑意於老僧,可惜這些年修為倒轉年華不再,空空辜負了期望……”

無漏聖人?江聞疑惑萬分。

這個稱呼向來指的是佛陀、菩薩、阿羅漢這樣清淨無漏,不再困惑執著於欲界、色界、無色界之聖人。

隨後他側目而視,看著這個曾被譽為“最接近羅漢果位”的佛學天才,忽然能想見他當初身上被寄託的期望,還有這些年蹉跎輾轉又無能為力的困苦。

“安仁大師,這世上如今渾濁殊惡,又哪來的佛陀菩薩?當初本無大師進來時,看見的也是眼前景象麼?若從來都如此地獄當前,世間之人哪裡有辦法解脫!”

安仁上人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話語闡述著事實,試圖理順其中的辯證關係。眼前所見說它神秘,是因為它能顯化萬有妙用無常,說不神秘是你現在就在用它覺知。

“施主,你說這世上沒有諸佛菩薩,可你看那兩人,是不是就如諸佛菩薩呢?”

隨後安仁上人合掌嘆息,望向崖下那道傲岸身姿。

“誠如施主所言,如今看來,這座山中除了妙寶法王能夠超然其外,再也沒有人能解脫了。而這一切,本都是我佛家的因果……”

老和尚沒有道破品照如今執迷的幻象,如今的雞足山陰名相皆妄,他自己也無法分清道明何為真耶、何處是幻。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品照所感受到的熱,是因迷惑與痴苦而產生的惱熱,安仁察覺到的冷,是煩惱和業障導致的森寒,江聞所體會的刺痛,是因為自身時常面對死亡甚至超越死亡,而帶來感同身受的通感。

每個人感受到的痛苦不同,但不代表這份“痛苦”有什麼不同,因此所有人不過是盲人摸象,只在對一個龐大無邊的總體妄自揣測——可能也只有超脫火宅的覺者,才能得以一窺全貌吧。

像這樣的煩惱痛苦,便是佛家所說萬千煩惱的具現。即便身體健康,也有毀、譽、愛、恨等各種心理上的煩惱,就算修行不錯,這些煩惱都能消融,但只要活著的一天,生活中總有許多無法消除的恐懼,哪怕福德齊天託生天人,也有因生命終將結束而產生無名恐懼。

為此小乘致力於讓自己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終究未必能逃過一切;大乘顯教則致力於救度他人,或許可以稍稍忘卻自己的苦,但經常不但沒有減少別人的苦,反而加深了自己的苦。

幹麂子還在不斷朝拜著,身體姿態虔誠而僵硬,透露出一絲早已戰勝了人性的佛性,如果說天開佛國也是魔土,或許谷中天魔也可以稱佛子。

江聞始終保持著清醒與理智,以便讓自己能在這些癲狂離奇的場景裡找尋真相,但此刻的雞足山陰必然有東西徹徹底底矇蔽了他的五感,只剩下冥冥之中一點直覺還沒有被遮擋,他明白自己現在不能輕舉妄動,否則就會像老和尚所說的因果纏身一般,深陷在這片浩瀚無垠的泥潭之中。

——就像駱霜兒。

不知何時,眾人發現被群屍團團朝拜的駱霜兒,淨白紗衣已彷彿天地間不為塵緣所染的月色,光華悄然流照千山,雙手撤去長劍的碎片,竟然像是釋去千鈞重負,煥發出脫胎換骨、洗髓易筋的詭異模樣。

她此後沒有清醒過來,也不再看向江聞,眼神中流淌出最後一絲罥掛於眉梢的刻骨眷戀,隨後雙眼緩緩閉了起來,竟然有了立地成佛般清冷至極的質感。

那是枯悴白霧一絲絲鑽入她的體內,讓紗衣凝結出羊脂白玉般的色澤。

她動了起來,但長劍已碎的她,此時的舉動與其說是“武”,不如說是“舞”,隨著塵緣纏繞的長劍消失,駱霜兒旁若無人地悄然舞動了起來,幾人眼前的景象慢慢幻變,駱霜兒彷彿化為了梳高髻、戴寶冠,著瓔珞、舞飄帶的水月菩薩。

她仍舊濃墨重彩、不悲不喜地舞動著,隨著山霧化為仙霧,她就在雲霧繚繞中衣帶飄揚,俯瞰眾生永珍;伴著悲聲轉為樂聲,她亦在仙樂飄緲中舞姿妖嬈,冷眼人間百態。

眼前的景象驟然變化,幾人的心絃都在被駱霜兒所影響,她散發出牽動人心的神秘力量,讓人堅信駱霜兒即使不長翅膀,不生羽毛,不借助依靠雲彩,單獨憑藉飄曳的衣裙和飛舞的綵帶,也能凌空翱翔。

“是神照經!”

江聞說出了別人都聽不懂的名詞,但偏偏神照經就是神照經,沒有定式,也沒有法則。

它可以是無影神拳、可以是起死回生、甚至可以是連城劍法或獨孤九劍,種種無相非相之中,它可以是一切眾生心中所想之物,只是經由萬千幹麂子虔心朝拜之後,竟然破而後立地凝結成了一尊白玉觀音像。

“妙寶法王危險了!”

江聞大急,駱霜兒顯露出這樣原本的姿態,不代表威脅性變低,相反進入了另一種極具威脅的姿態——儺舞!

鎮蛟儺舞是用來對付五羊蛟鬼的秘密武器,同樣是一種對付夷希之物的武功,當初在沸海之上甫一出世便能令五羊辟易,如今又加持了不知多少重天的寒山內力,又不知道會被推衍到何等境界!

妙寶法王虛覷面前的眼神再次濃烈,身上的拙火瑜伽功力遍佈全身,但這一次,他完全捕捉不到駱霜兒本該顯露的殺意。

這一次,不再是儺舞供奉的十二凶神,也不是逐鬼祛疫、蒙著熊皮的方相氏,駱霜兒嬌小的身體裡,降臨了一尊萬人敬仰的神佛,這一次的請神上身不帶任何煙火之氣。

這也不怪妙寶法王,因為只有江聞最清楚,獨孤九劍是他信手拿來對付夷希的武功,鎮蛟儺舞才是從出世到現在,徹徹底底用於對付大象無形的超自然之物。在這樣的武功里根本不需要殺意顯露,就好像風雨雷電臨面不會流露出恨意,鎮蛟儺舞存在的意義,就是在那個風雷交加、萬物失序的絕望時刻,毫無保留地綻放出來。

這次的駱霜兒只是輕輕閉上眼,又在冥冥中睜開了另一顆眼睛,下一刻,她彷彿全身都是眼睛,以萬倍熾熱的視線“看”了過來,超越佛身金光的射線也於那一刻,徹底點燃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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