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霜兒兩人的存在並非秘密,兩人也直言不諱地打著靖南王耿家的招牌,但兩人到底在做什麼、目的是什麼,則被方丈保密得很好,除去悉檀寺的幾名核心人員,其餘人等並不知道他們倆的重要性——而這次駱霜兒被人下蠱,顯然是某個環節出現了重大紕漏。
退一萬步講,悉檀寺被滲透是一種必然,三百多人的寺廟縱使能眾志成城抵禦外敵,總也免不了有個別人被哄騙收買、臨陣倒戈,但這些人裡,最最不能被收買的,就是幾個高層老和尚。
江聞浮想聯翩,延伸出了許許多多的猜測。
就像弘辯方丈屋裡正中掛的那兩塊匾【妙本弘大,品物流形】,幾位大字輩老僧們,代表著悉檀寺秘密的最後一道屏障,也代表著悉檀寺中堅力量的沉澱。他們當中若是有人被收買,則意味著屏障瓦解,悉檀寺兩三個月前做過的那件危險之事,很有可能暴露在平西王府的目光下,隨時會遭到致命一擊。
面前品照聽了幾句話,自以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裡以為弘辯方丈是擔心平西王府攻擊接踵而至,才會送他們下山,可江聞清楚事情比這個更危險——悉檀寺曾經收留朝廷反賊南少林的人馬,此事一旦暴露,就意味著再沒有妥協、投降、全身而退的餘地!
“弘辯方丈真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他如今這麼做必然是有了萬無一失的把握……”
品照愕然問道:“什麼?方丈竟然有把握解決嗎?”
“你想哪去了,方丈是對全盤皆輸的結果萬無一失。”
江聞拍了拍品照的肩膀,順著夜色往雞足山上看去,彷彿已經能夠聞灰燼與鮮血混合而成的難聞氣味,正隨著如血的火光漫延流淌到眼前,《詩經》說過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可見有時候儘快接受現實也是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品照察覺到一陣不安,卻又說不出問題出在哪裡,只能硬著頭皮開口道:“江施主,既然這麼危險了,你為什麼還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江聞揣著手皺眉道:“我仔細想了每個環節,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如果按弘辯方丈這最壞的推測,那麼悉檀寺應該已經被人洞觀了才對,此時對手們不可能好幾天都沒有動靜……”
調兵遣將需要提前部署,在這種村野之地不可能瞞過鄉人,假設平西王府知曉了悉檀寺勾結南少林的事情,那麼這件事本身就沒有辯駁的餘地,吳三桂完全可以將悉檀寺連帶木家以謀反之罪連根拔起,沒理由還按兵不動地等著,還要派什麼王妃禮佛——這不是把自己跟反賊綁在一塊兒嘛,難道不怕禿驢們連夜跑了?
可若只是虛驚一場,對方憑什麼能如此精準地施蠱於駱霜兒?難不成被收買的人地位不高不低,剛好是一知半解、歪打正著的程度?
江聞此時忍不住看向品照,怎麼想都覺得這個小和尚最符合條件,他既知道駱霜兒與自己的存在,又傻乎乎地剛上山兩個月,對於前面的事情一無所知……
“江施主……你,你為什麼這樣看著小僧?”
品照被瞧得頭皮發麻,連忙低下頭去合掌出聲,步伐也偷偷向後挪了幾步。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江聞緩緩收回視線,此時也只好啞然失笑,自己似乎太過帶入弘辯方丈的視角里,居然開始看誰都像是反骨仔。品照小和尚雖然有點嫌疑,但他的身份已經決定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太可能選擇投靠吳三桂。
又或者這招實為攻心為上,是對自己先前故佈疑陣的反擊,而悉檀寺中日益放大的不安,難不成從頭到尾是在自己嚇自己?
“小師父,今夜經歷頗為離奇古怪,江某也不知道該從何處問起,但你要不要也說說自己的事情,好讓我們心裡有個數。”
品照略微苦澀地對著江聞說道:“施主你看出來了?”
江聞點了點頭:“我怎麼可能看不出來?這幾位桑尼婆婆在做法的時候,你顯然也對此門清路熟,甚至在關鍵時候還能一同唸咒——再想起你平時希求神通的話,多少也該猜出來了。”
品照長長嘆了口氣,年輕而黝黑的臉上五味雜陳。
“施主,不是小僧有意希求神通,而是隻有神通才能化解苦難,這事還要從我祖上說起……”
品照在麼些族中的名字叫做阿掝林,這“阿”姓是木家三代之後的改姓,也就是他的爺爺出生時還可以光明正大地姓“木”,屬於土司家族的正式一員。
但就在他爺爺出生那一年,東巴教老祭司已經告訴木家先祖,他爺爺註定早夭留不下後代,意味著這一支是註定要斷了的空歡喜,木家祖爺爺為此十分頭疼,接連舉辦了好幾場的大祭風儀式想要禳除劫難,可每次占卜的結果都沒有於事無補。
用盡一切辦法後,祖爺爺終於想起雞足山下大龍潭邊,住著幾位白沙派的桑尼巫師,白沙是木氏土司的發祥地,那裡的巫師隱世不出,卻懂得很多種厲害的神通,只是多年來母傳女、婆傳媳、代代相傳不與外人。
木家派人這次一去,果然找到幾個年老體衰的桑尼婆婆,還得到了一個禁忌萬分的辦法——既然運命不可更改,那麼想辦法延續後代,就必須從茫茫神鬼之中“借命”,方才能擋得住孤獨夭亡的命數。
於是阿掝林的先祖,便靠著這種被稱作“換稀”的禁忌方式,開始向玉龍雪山的山神相求,在接連夭折了三次之後終於留住一個孩子,那人就是阿掝林的父親。
但這樣的辦法兇險萬分,自然也有其後遺症,就是每一代的壽命都不長,延續也要更困難,就像兵行險招一錯再錯,所借命的鬼神也必須更加兇殘,因此很容易就會遭遇災禍。
家中供奉多年的玉龍雪山董魯神,在被借命之後很快就沒有了靈應,他家爺爺因此忽然無疾而終,而阿掝林的父親算起來仍舊是絕後之命。於是他父親將心一橫,先向著霧路遊翠國的殉情鬼王“換稀”,又依漢人法師的路子向閻王借命,才讓他們家接連生下了一女一兒。
“……在我出生不久,爹媽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而當初的漢人法師告訴家裡,我在十六歲生日之前,必須要到寺廟出家避禍,否則這條命就會被陰差勾回去。如今家裡人都被打入地獄受苦,我只有像目連菩薩那樣學會了神通,才能解救他們脫離苦海……”
品照一句一句地說著,江聞卻有些奇怪,這貌似是江湖術士詐稱小孩屬“童子命”騙錢的套路,先拼命說“童子一煞,輕過華蓋,與華蓋,太極,和尚關同見,利九流僧道也”,榨取錢財後再騙他們出家保平安罷了,按道理圖財不害命,更不會騙到家破人亡這一步的。
江聞也不知道該如何寬慰,隨口說道:“可惜你們沒早點認識我,江某遠的不說,剛好認識個黃泉裡的太守,當初求他幫忙就不用這麼多麻煩了。”
“麼些人的鬼神我不清楚,可若閻王斷案怎麼會如此糊塗。”
駱霜兒清理邏輯後,也有些疑惑地問道:“既然你是從閻王那裡借來的命,那就是經過他們的同意才對,閻王不是應該保佑你長命百歲嗎?陰差就這麼不講道理嗎?”
見民智未開有如童蒙,江聞冷冷一笑:“霜妹,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當今豈止陰差不講道理,這陽間的官差又何時跟老百姓們講過道理?火耗苛捐層層疊疊攤牌下去,往往數倍於正稅不止,森羅寶殿裡端坐的十殿閻王,又有哪位爺說過一個‘不’字?”
見駱霜兒聞言皺眉不語,江聞不禁長出一口氣,感嘆自己總算靠著三寸不爛之舌把事情忽悠過去了。
品照聽著面前兩人的討論,卻絲毫沒有反應,只是表情麻木地說道。
“我姐姐已經被霧路遊翠國收走,我一定要學會了神通,闖進去把她救出來!”
江聞長嘆一聲,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小師父,事有輕重緩急,如今傾覆之難仍在眼前,你是不是應該先完成方丈所交代的事情?”
品照此時恍然醒悟,拔腿就要往山下跑,卻因想起什麼,又硬生生停住腳步轉頭問道:“施主,那你們不走嗎?該不會又要上山吧?”
“不著急,你往返麗江少說得一晝夜,我們倆大病初癒,就先住在這山下休息一天。”
“可是……”
“沒什麼可是。放心吧,本掌門向來寬宏大度、氣量兼人,從不跟人計較些許小事。”
江聞揮手讓小和尚自行離去,隨後良久才意味深長地回過頭,看著閉眼運功的駱霜兒,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本來我是不宜動手的,可既然駱姑娘你的武功恢復了,那怎麼也得準備準備……”
…………
又是天矇矇亮的鳳尾村外,狹窄的土道上此時塵土飛揚、鼓譟喧天,無數遠道而來的香客們爭先恐後地佔據上風位置,夾道舉目、屏息凝神等待著什麼,而視線遠方正有人馬一前一後行進在山路上,蹄疾步穩中顯露出從容不迫的氣度,顯然不是一般富商巨賈能有的風貌。
當先一隊人馬打著虎豹錦旗,幾十名具甲騎兵當選開道,護送著一頂裝有轎篷以遮風擋雨、避人耳目的暗轎。這頂轎子上有四方四角出簷寶塔頂形,四周以紅色綾羅轎幃籠罩,周遭則有精明驕悍的護衛持刀伴隨,擋住無數人試圖窺探的目光。
然而清晨山風凜冽,還是有夾道一兩人在混亂之中瞥見轎帷翩飛,趕忙定睛想要一睹芳容,卻被一張剝去半邊臉皮,佈滿火燒刀割痕跡的人臉嚇得大叫倒地……
“夫人,外面的登徒子太多,你可要藏好了。”
轎帷悄然落下,暗轎裡響起一道女聲。
隨後又傳來一道宛如天涼微雨、杏花著露的嬌柔聲音,卻終究冷冷冥冥不近人間煙火。
“無妨。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回夫人,奴婢下的蠱絕沒有第二個人能解開。悉檀寺突然大量採購內傷藥材,我就在那批藥材裡放了十倍的蛇涎蠱,如今悉檀寺裡的高手們毒病雙至,肯定人仰馬翻了。”
“這些事我不想知道。”
“是,夫人……”
暗轎中的聲音漸漸消散,人馬車隊也緩緩步入雞足山連環蔭幛之中,此時夾道觀望的香客吐氣定睛,就又看見另一隊隆重鼓吹著的人馬緩步前來。
“快看,後面的人也來了!”
這次四周的驚叫則更加隆盛尊崇,因為走在前面的是一群身強體健、面容堅毅的藏地僧侶,頭戴千佛冠,帽系赤色繩,百十人皆合掌誦經,音聲遠揚。他們虔誠萬分地一邊行走,一邊手散花瓣,直至顯露出人群之中步輦之上抬著的人。
“快看,妙寶法王真的來了!”
熟悉的說話聲響起,二十年如彈指一瞬,年老香客們一時如墜夢幻之中,猛然回想起二十年前老法王寶駕前來的盛景,今昔景象陡然對比不免生出今夕何夕之感,也惟有鬢邊眼角的痕跡無法掩蓋。
當初的老法王在二十年前鎩羽而歸,不久便涅盤轉世而去,這位轉世後的小活佛更是宿慧驚人,傳聞一歲捨身出家,三歲識文斷字,五歲通讀佛經苦修禪法,十歲能啟伏藏通曉那若六法,正式紹領佛事。
熙熙攘攘中,步輦之上端坐之人雙眼微閉,頭戴黑金絲線的噶舉達波帽,赤腳袒肩不避寒暑,兩手兩足皆纖長端直,兩足掌下悉平滿無缺,身長肩寬更是平正潔好,以空樂大手印法門示人,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之貌,
隨著步輦靠近逐漸,只見上面的人面如冠玉眉似黑漆,妙法身相周匝圓滿,莊嚴身形映照在熹微晨光中,觀者不禁恍然讚歎,竟然如同目睹一尊金鎏玉佛被迎抬前來,氣息也為之一窒!
“唵,嘛,呢,叭,咪,吽……”
喇嘛們高吹法螺,口誦真言,一時間竟徹底壓過了滿場的喧囂,昂首闊步地踏上雞足山道。
雲貴康藏相去不遠,小活佛紹隆佛種之事更是遠近聞名,如今二十年過去佛法大成,此番正要再入漢地弘法,完成妙寶法王前世未竟之功。
而這第一站,便是劍指雞足山!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