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飾詭異的幾個老太婆,就是被漢官們視為“鄙陋”、“馝馝草昧”的麼些族民間尚存女巫“桑尼”——這無疑是某種古代習俗的遺存,以至於連生存都要小心翼翼。
“江施主,快把女施主放到地上去,待會兒桑尼婆婆們開始唸咒,我會緊壓著她的手腳,不讓惡鬼遊神們靠近她,你就脫鞋矇眼,一手靠近火盆一手抓住女施主的手腕。”
品照熟門熟路地吩咐著江聞,顯然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儀式,幾名老嫗沒牙的嘴裡,時刻都嘟囔著含混不清的麼些語,品照一邊認真聽著,一邊告訴江聞後續事項,終於將一個簡陋的民間法壇佈置完畢。
“施主,你記得閉上眼睛千萬不要睜開,直到你看見女施主向你招手,你就抓住她睜開眼睛,強行把她的魂魄帶回來,其餘的一切都不要理會!”
準備的時間不需要太久,江聞就老老實實地按照吩咐做好,手掌感受著火盆噼啪燒柴的溫度,並且用布條矇住了雙眼。
桑尼婆婆們手持法器圍坐在駱霜兒身邊,主持祭司則手持巫棒面對火盆,不斷投入著新鮮的刺桐柴枝,空氣中蒸騰起震震濃煙,充斥著整個屋子。
不多時,幾人忽然口裡發出“嗚……”的長吟,桑尼婆婆們吹響螺號、搖響板鈴、敲響手鼓,手足並用地搖晃著身體,發出了宛如大神降臨的聲勢,江聞就在這噪聲中緩緩陷入沉靜,分辨著周遭的每一縷聲響,等待約定的時機。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江聞遲遲沒有等到眼前有什麼變化,可耳邊卻先響起了一陣騷亂。
“嘭!”“嘭!”
緊閉的木門忽然響起震動,似乎有人在一次一次地撞擊著門板,試圖闖入其中,主持祭祀的桑尼婆婆渾身顫抖,馬不停蹄地往火盆中投入刺桐枝,張嘴吹動盆地火苗,希望快些燃燒青枝。
“不用管,只是遊神來敲門,施主專心專意就好……”
然而話音剛落,一陣狂風不明地吹起,聽聲音竟然是大門忽然洞開,朝著幾人猛衝而來。
品照呆愣地望向一無所有的黑夜,手腳暫停了片刻,可狂風不曾停歇地猛烈轟擊在正對大門的品照、江聞身上,此時也只有這道人形屏風能夠阻擋患亂,削減幾分怪風的威勢。屋內火燭瞬間熄滅,只剩下火盆中的柴枝燃燒,能夠照亮一小片區域。
蒙著雙眼的江聞,瞬間感覺昏迷已久、身體綿軟的駱霜兒,此時雙手竟然抽搐了起來,就好像被電流劇烈刺激,隨時都要掙脫撲人。
“江施主,一定要壓住!千萬別鬆手!”
品照在狂風中繼續叮囑,語調焦急彷彿只要江聞一鬆手,駱霜兒就會神智模糊地衝進黑夜,從此消失在山林中。他神態恍惚地看向戶外,事前也沒有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只好接替桑尼婆婆投放刺桐枝,讓她能聚精會神地揮舞著巫棒,口中放出長嗚聲。
可狂風還在肆虐,不斷撕扯木屋中一切能夠掀翻的事物,雞足山間恰逢其會的冷月長風,給這場神秘原始的儀式增添了幾分詭異淒厲,再加上渾身痙攣發抖的駱霜兒,江聞也一度以為自己也是在做夢。
“阿掝林,不是遊神!是風鬼又發現你了!你就不應該來雞足山!”
兇惡的老嫗拼命敲打著柘木巫棒,滾起地上飛揚塵土,用麼些話咆哮著對品照說道,而品照卻無動於衷地看著屋外,彷彿漆黑山林之中有什麼熟悉而陌生的事物在呼喚隱伏,風聲之中更有淒厲的嗩吶聲響起,朝著山林之中緩步而去。
品照痴痴地望著山林,壓制駱霜兒的力道越來越弱,眼中隱約見到了一身紅色嫁衣的女子,正背對著自己向孤寂深山中踉蹌前行,可她那隨風搖擺的步伐姿態並未前進分毫,分明更像是一具飄蕩在枝頭的縊鬼。
“姐姐……”
…………
窗外依稀可辨葦草間怪影起伏,山腳下還有犬吠可遙聞,連綿驚叫此起彼伏,朝天吠得山月之形都如水波漾動了起來。
安仁上人低聲響起老態頓生,抬頭看向弘辯方丈時眼神憂慮,“師兄,江施主此番一去,悉檀寺恐怕又要陷入風雨飄搖,你為這處基業嘔心瀝血,我卻困於原地徒勞無功,這讓我如何去見師父……”
安仁上人溢於言表的急切,只有他自己清楚原因。這幾十年苦修不但一點精進沒有,遲遲未能從聞思修、入三摩地,反而身體隨著年衰日久,不知何時生命就將走到盡頭。
他心中對於師父與師兄的虧欠之情越發深重,以至於佛法修為,隱約還在倒退之中。
弘辯方丈捻動佛珠沉默良久,用意味深長的口吻說道:“師弟,你可知道山中四大靜主前來,所謂何事?”
安仁上人微微嘆氣,將頭轉到了一邊:“不外乎是想趁人之危,爭一爭這雞足山諸寺之首、麗江木氏家廟的位子罷了。”
山中諸寺的關係向來就處於很微妙的狀態,最初靠著本無禪師這樣四方聞名的高僧大德住持,才能力壓諸寺冠於雞足,但自從本無禪師去世之後,寺廟相互之間的關係便趨於不睦,更因為僧人間暗中流傳的悉檀寺鬧鬼傳聞,隱隱地共同針對起悉檀寺來。
可弘辯方丈沒有說話,花白的鬚眉在沉默中謹守著,只是抬眼看向了師弟,而就在這一眼裡,安仁上人彷彿雷霆擊中一般。
這樣的目光他太過熟悉了,這樣緘默能忍、力挑重擔,銳志參究之時也不忘己躬的模樣,和當初的師父本無禪師越來越像,也是如此為了弟子、為了寺院殫精竭慮直至最後一刻,更為了自己徒步前往天台山,求來了安仁最後一絲的希望……
事實上,當安仁上人急疾下山尋求救援的時候,他就發現弘辯方丈陷入了一種很奇怪的狀態,似乎悲喜憂歡諸多情緒蒙在他身上都極為淡薄,另有一種極大的使命感正從幽冥返回,佔據了這副老邁軀體。
如今的弘辯方丈像極了本無禪師,當時只是微皺眉頭,他哪怕是命品照帶江聞去某個地方,話裡話外再也看不出先前要自己竭力交好江聞的意思。
師兄一隻緘口不提,故而安仁上人也只能暫且不去議論,但安仁能猜到從他離去,到去而復返這段短暫時間裡,唯一能讓師兄弘辯產生如此巨大變化的,獨有僅有雞足山寺四大靜主聯袂來訪這一件事……
弘辯方丈忽地澹然微笑,垂下了眼簾,“山中四大靜主前來不是為了這件事。只因如今又是十年一度,合該重開一衲軒之日了……”
安仁上人心中五味雜陳,看向了沉默不語的師兄,瞬間明白了師兄如此瞭然解脫的原因,也明白了從他身上看見師父影子的原委。
雲南的漢傳佛教叢林,原本以麗江黑龍潭的解脫林為中心,高僧匯聚如雲,香火鼎盛綿延數百年,然而藏地諸派也垂涎不已,萬曆年間的噶瑪噶舉派妙寶法王親至擊敗眾多高僧,奪走了解脫林的所有權。對外,木府土司稱聽取了噶瑪噶舉活佛的建議,漢傳佛教壓不住解脫林這一方高原地脈,故而將漢傳佛教寺搬遷到雞足山,並且再建悉檀寺為首,而解脫林福國寺從此成為了藏地噶瑪噶舉派的大寺廟。
隨後雞足山就成了雲南之地漢藏佛教的另一個衝突中心,大廈將傾之時,多虧本無禪師出其不意、辯倒了想要趁勝追擊的妙寶法王,隨後艱辛忍辱地在雞足山立足,與雙方約定二十年後再辯一場。
本無禪師心力交瘁未能等到,隨後崇禎庚辰年間的那場辯法,靠著雞足山諸寺傾盡全力才沒有落敗,可對手卻似乎遊刃有餘,而如今對方捲土重來,雞足山內部卻四分五裂,很難不說是一次法嗣絕境。
“阿彌陀佛,這時機也太巧了……”
…………
江聞緊握住駱霜兒的柔荑,矇住的雙眼並不能阻礙他感受身邊事物,他能清晰察覺到人員東搖西蕩、茅屋大門洞開,四周床榻崩塌,門外山嵐狂卷,這一場雞足山不知為何颳起的大風,竟然是直擊了大龍潭邊。
“品照,你還好嗎?!快回答我!!”
周圍是嘈雜到了極致的安靜,江聞卻不知道是夢是醒,手邊也沒有一個陀螺能測試看看轉多久。
對此,江聞第一反應就是想要掀開蒙布,睜開雙眼看看,但身邊的桑尼婆婆節奏卻仍舊是嗚嗚長吟,瘋狂吹響螺號、搖響板鈴、敲響手鼓,一刻都沒有停止的意思,這讓江聞又摸不準是否出錯。
品照遲遲沒有回答,老嫗們的麼些語江聞又一個字都聽不懂,這樣很快,連品照壓制駱霜兒手腳的動作都消失不見,似乎他正化為一道幽靈朝著牆壁飄散,於是江聞也只能按照自己方法處置——至少不能讓抽搐痙攣的駱霜兒坐起來吧?
身上經脈如同刀割,但江聞在情急之下卻依舊顧不上這許多,強行擠出一絲內力想要鎮壓駱霜兒,兩人在手足交碰的時候,江聞忽然就察覺到駱霜兒的體內,也有一個似曾相識的內力正在泥丸、膻中、丹田三處糾纏不休,宛如寒光照影,令人心肺具徹,赫然就是詭譎多變的“寒山勁”!
江聞氣海中的相同內勁被驟然牽引,直覺眉心似乎放射出了一道毫光,千絲萬縷地照著在駱霜兒的額頭,伴隨著桑尼婆婆們近乎癲狂的吟唱嗚咽,他矇眼下的景象越來越清晰,終於看見了駱霜兒的身影!
江聞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現,那是一處花團錦簇的花園,無數殿宇亭臺景緻絕妙,錦繡漸行漸遠至於天涯,然而花園中有一株亭亭玉立、決然不群的玉桂樹,駱霜兒正站在樹叢間忽隱忽現,宛如花間仙子悄然獨立,閉眼朝著江聞望來。
如此景象清晰在目,渾渾噩噩的江聞瞬間就想起來自己要做什麼,連忙上前想要抓住駱霜兒的手臂。
“宇宙超人,快睜開眼睛!”
但他雙手剛要用力,卻發現對方與玉桂樹竟然不分彼此,聞聲頓時雙眼睜得極大,並且毫無意識地看向自己,瞳中似乎有一道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緊守著靈臺不滅——江聞能感到神光之中本來空無一物,卻飄蕩著一道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幻影!
江聞呆愣了片刻,隨即抓住駱霜兒的手臂就往玉桂樹外拉扯,瞬間整個花團錦簇天地開始倒懸,就有一股莫大的力道在將自己望天外扔去,自己只能緊緊抓住對方不放,並在失重與暈眩接踵而至的瞬間,江聞果斷揪下眼前遮擋著的布條!
睜開眼那一瞬間幻像破碎,眼前的一切都歸於岑寂。江聞仍舊坐在地上面朝熄滅的火盆,一隻手緊緊抓著駱霜兒的手,愣是掐出了五指淤痕,隨後又看到駱霜兒的嘴邊有血絲低落,原本雪白透亮的皮膚間,慢慢泛出無數恐怖駭人的血絲!
“施主……你終於醒了……”
品照微弱地說著話,面色暗淡蠟黃至極。
火盆內的柘木巫棒已經被燒焦,現如今面前擺著的,是一排排色彩豔麗、人形隱約的木牌,無數精靈妖魔、神仙護法被繪製其上,似乎正悄然演繹著一場場悲歡離合,而此時木牌不知為何竟然紛紛倒置、傾斜、折斷、削減,各自在沙土地面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
而在木牌混亂刻痕之外,是一道道宛如附肢爬行留下的詭異痕跡,一直延伸到了門外……
“品照,你沒事吧?為什麼你們都不太對勁?”
江聞見桑尼婆婆們也都半死不活地癱著,連忙連忙問道,卻發覺駱霜兒的呼吸心跳都開始平穩,就像是從一場噩夢中被驚醒,大汗淋漓後即將甦醒的前兆。
品照痛苦萬分地低著頭,眼角似乎還有淚水未盡,此時狼狽不堪地擦著,也不管手上的沙子鑽進眼睛裡去。
“沒事的,施主,我這沒什麼事,婆婆們也只是累倒了……”
品照虛弱地說道,“最危險的還是女施主。桑尼婆婆們說,女施主不是丟了魂,而是被下了‘毒稀’,幸好她身上養著‘聰鋪稀’,才能兩兩克制住沒有爆發,然而再拖延下去,也難免要一命歸西。”
“小師父,‘毒稀’、‘聰鋪稀’是什麼意思?這是有人下毒的意思嗎?”
江聞一邊問道一邊細細打量,果然發現駱霜兒皮膚上一條條的青紫血絲,原來是一縷縷被逼出體內的毒氣,凝結在血脈中正要排出,樣子雖然可怖,卻儼然脫離了最危險的毒氣攻心。
品照連忙解釋道:“不。‘聰鋪稀’我不知道用漢話怎麼說,但‘毒稀’按你們的話來說,或許應該叫做……‘蠱’?”
話音落下,品照就發現面前的江聞,雙眼忽然呈現出了一種極度危險的神情——那是一種深夜行走於萬丈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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