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聊著天,駱霜兒的聲音彷彿相隔萬里,飄颻在洞庭山水的畫卷之中,江聞能感覺到她的心情輕快了許多,這段時日逐漸壓抑的情緒也慢慢平復。
“哎,師父說人心難測,我本來還不相信。這個訊息你恐怕也感興趣——我悄悄跟你說,你可不能和別人透露哦。”
隨後的話語裡,駱霜兒露出幾分這個年紀本應有的嬌憨,聽得江聞再三承諾之後,才一本正經地對江聞說道:“其實我爹爹見過陳圓圓。”
石縫之外側耳的江聞,聽到這話差些把山岩都按碎一個角,腦子裡嗡嗡地怎麼也沒辦法,把鬚髮皆白、不怒自威的金刀駱元通,和流連青樓楚館、秦淮河畔的浪蕩子地聯絡在一起。
“嘶……想不到駱老前輩為人,還有這麼一段風流故事……”
駱霜兒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洞庭習武的時候,師父時常就像這樣隔著水岸和我閒白,講些江湖傳言與過往雲煙,但都不肯透露姓名——只有一次說漏了嘴,被我聽出說的是爹爹。”
“師父說崇禎十二年的時候,餘姚駱家的少爺曾一擲千金求見聞名秦淮的陳圓圓,半月之間輸盡家財,回去之後還跟師父,陳圓圓’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如孤鶯之在煙霧‘,是他從未見過的奇女子。”
江聞連忙問道:“就說了這些,你怎麼知道是駱老前輩?”
“我爹爹用的是官身相見,那封名刺我小時候還曾經見過,自然還得按規矩辦事。也正是這一句話,才讓我隱隱猜到師父冷嘲熱諷的人,就是爹爹。”
駱霜兒沉默了許久,才怏怏不快地繼續說道,“……況且餘姚駱家正是祖籍之地。師父還說,駱家少爺曾問過陳圓圓願不願意和自己走,自己可以願意傾盡家財為她贖身,兩人一起浪跡江湖。”
“為她贖身????”
如果所說之人真是駱元通,那麼江聞只能感嘆駱元通不愧是綠林魁首,做事講究一個盜亦有道,竟然沒有一言不合就把人劫走。
駱霜兒告訴江聞,駱元通本來也並不是落草的綠林賊寇,而是金陵城中有名有姓的官宦子弟,祖父身為神樞營右副將、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曾領兵坐鎮薊州,直到駱元通這裡依舊世襲百戶,坐擁家財,只是因為甲申天傾家道敗落,這才所幸棲身綠林,反而成就了另一番威名。
在這一點上,江聞也隱約能夠猜出端倪,因為雖然駱元通表現得像個江湖豪客,可按照駱元通作為揮犀客時身上所表現出對金石古玩的熟稔,還能夠追逐著古書上的夷希之物線索到處發掘,就絕非草莽出身之人能夠做到,只是沒想到還真的曾有一層官身。
“失敬失敬,沒想到駱姑娘也是名門之後。我對餘姚不太熟悉,只對餘杭略有耳聞,就是不知道哪裡有沒有一個劍法不錯的李家?”
“唔,若是見到爹爹,可千萬別提這些事。”
駱霜兒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猶如隔著水面漾動,如夢似幻,“爹爹說祖父臨終時嘔血不斷,逼著諸子孫發下毒誓,必須找回罹難的南兵孑遺。爹爹因此苦心找到了吳將軍的旁侄,問清了‘萬曆二十三年薊州兵變’一事,從此對官府才寒透了心。”
江聞聽到“薊州兵變”這幾個字,又結合著餘杭駱家這層關係細細思索了一番,逐漸明白了駱霜兒口中隱晦不清的指的是什麼。
這倒不是江聞未卜先知,只是當初身處廣州駱府的時候,駱元通就曾毋庸諱言地對他提起,自家先祖原為戚繼光的麾下將領,曾隨著戚繼光在各地抗倭,而所謂的萬曆二十三年薊州兵變,無疑就是關於戚家軍的那件慘事。
明萬曆十一年(1583年),張居正在去世一年後被萬曆帝清算,戚繼光也因為與張居正生前關係親密被御史彈劾,終被萬曆皇帝貶斥回家,停發俸祿,最終在飢寒交迫、貧病交加中死去。這世上人走茶涼,人亡政息,戚繼光離任後薊州鎮總兵換成了北方人,戚家軍處處受到排擠,還成為了欠餉的重災區,他們曾經多次聚眾討餉,於是乎被上司稱為“刺兒頭”。
直到萬曆二十年(1592年),日本國主豐臣秀吉攜精兵大舉入侵朝鮮,朝鮮國王不敵嚮明朝求援,明廷決定入朝作戰,被徵調的北方邊軍中就包括戰鬥力強悍的戚家軍。
在這場大戰中,原在戚繼光麾下的吳惟忠、駱尚志、李必迪,合稱南兵三營將戰功卓著,吳惟忠率領薊鎮的三千餘戚家軍更是英勇參戰,化為了一方柱石。《朝鮮宣祖實錄》中如此評價南兵:“南兵不顧生死,一向直前,吳惟忠之功最高。”“遊擊吳惟忠領南兵進攻密德牡丹峰土窟,其軍力戰,死傷尤多。”
在第二次平壤之戰中,戚家軍一路猛衝猛打,第一個衝上了平壤城頭,立下了頭功。但是,明軍主帥李如松卻出於派系原因加意偏袒北軍,將先登破城首功全記在親系楊元、李如柏頭上,就連重傷破敵的駱尚志僅得賞銀二十兩,加副總兵職銜,其餘人等更是寸功未得。
為此吳惟忠代表戚家軍敢怒不敢言,南兵出身的將領王必迪則直斥李如松“不智不信不仁”,下級當面斥責上級,可想而知其憤怒,剩下駱尚志忍辱負重以大局為重,在重傷回後方休養時還積極教授朝鮮人武術陣法抗倭。
但這些問題之中,最為嚴重的還是欠餉問題。在明朝後期,欠餉是普遍現象,北兵對此的解決方式就是集中資源供養少量精銳家丁騎兵,最後製造出了關寧鐵騎這樣的怪胎。但長期在抗倭戰爭中,受到戚繼光平等待遇的浙兵無法理解接受欠餉行為,於是乎南北衝突越來越大。
“難怪駱前輩對於各方都懷有疑慮,原來是被負盡功勞的忠良之後,世人恐怕也少有知曉早在渾河血戰之前,戚家軍早已‘人心迄憤惋,故招募鮮有應者’……”
歷史在這裡,和駱尚志開了個玩笑。
隨著戰事逐漸走向勝利,萬曆二十二年正月,傷勢恢復的駱尚志選擇帶領近五百名南兵撤還回國,一直致力於斡旋南北兵將、中朝兩國關係的他轉為駐紮薊州,擢神樞營右副將、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本以為終於能夠守住戚少保遺志。
可沒想到就在他回國的第二年,薊鎮總兵王保在北兵支援下就再無顧忌,於石門寨駐地對這些不服管教的戚家軍動手了,對此《神宗實錄》中只有過寥寥幾句:“萬曆二十三年十月,己未,防海兵以要挾雙糧鼓譟,薊鎮督、撫、道臣擒其倡亂者正法,餘黨盡驅南還,奏聞兵部覆請,報可。”遊蕩於書外的,卻是三千條層立誓為國捐軀、卻死在自己人刀下的冤魂……
“在那之後祖父憂憤成疾,聽聞吳將軍為了成全戚少保遺志再次返鄉募兵,響應之人卻每況愈下,最終在蔚山之戰中虛驚撤走被朝廷治罪,族中子弟也因此流落民間……”
駱霜兒的聲音飄飄渺渺,彷彿被什麼東西所幹擾,即便江聞運足功力於耳部,也沒辦法聽清她呢喃夢囈般的講述。
“直到爹爹找到了吳將軍的僅存後代,卻沒想到已經物是人非了……”
江聞本以為駱霜兒是因為心情低落而陷入了沉默之中,可他全身功力灌注著的聽覺,側耳聽了一會兒,才敏銳捕捉到了一絲異常到了極致的聲響。那是一種像是液體鼓泡的細碎聲音——
“咕嚕……咕嚕……咕嚕”。
這聲音讓人古怪地聯想起了某些模糊不清、難以理解的詞語和音節,似乎有人正從石壁之中擠身而出,用詭譎的步伐遊蕩在石室裡,足跡輕踏過違背常理的道路,正朝著逐漸溺水的駱霜兒走去。
“發生什麼事了?”
江聞察覺出不對勁,朝著巖縫煙洞大聲吼道,“快醒醒,告訴我裡面發生了什麼?!”
隨之而來的是洞內極致的安靜,似乎就連藥池與灶火的沸騰都陷入停滯,只有一陣越發清晰的“嗬惕、嗬惕、嗬惕”、彷彿風箱扯動的喉頭怪聲。
那聲音逐漸化成陰風在石室之中四處鼓盪,陰冷的氣流無處發洩,甚至順著煙道而上,直衝向江聞的面門!
在陰暗黑煙的燻燒下,江聞雙眼刺痛流淚,視線卻似乎融入聽力不斷放大,也開始偏轉折射,能夠順著彎彎曲曲、狹長曲折的巖縫一路向前,看見深處本不可能見到的景象——
兩張被穢血膿洟唾徹底塗染的乾枯人皮倒掛於巖頂,人體紋路飽經火燒、牛嚼、鼠齧、死人油脂浸潤色彩斑駁。此時人皮宛如穿著樺樹皮作成的慘白帽子衣服,正圍著藥池如旋風般瘋狂轉動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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