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辯方丈?弘辯方丈?”
聲聲呼喚忽近忽遠,終於將神遊天外的老和尚,從多年前離奇詭異的見聞中叫醒。
此時悉檀寺時屆正午,鐘鼓二樓內正響起黃鐘大呂之音,弘辯方丈驚訝地發現自己先前竟恍然未覺,只感到他腦海中紛繁泡沫在一瞬間雨碎成霰,餘霞成綺,只剩下月照花林時此起彼伏的詭怪身影,還留連不定地在他眼前,掙扎著想要逐一浮現……
專心讀經的江聞,自然不知道面前這個老和尚怎麼突然發起呆,只當作是上年紀老人經常性的神遊物外。
他之所以將對方開口喚醒,此時滿眼期待地看向弘辯方丈,就是想等老和尚提出些需要幫忙之事,自己也好順坡下驢,將借閱兩本徐霞客親筆書稿的請求和盤托出。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本該年邁昏聵的方丈清醒過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不動聲色地將書冊手稿攥回了手裡,扭頭就藏進屏風背後的密室之中。
這一連串姿勢動作,都顯得格外扭捏怪異,似乎面前這疊舉世公認的孤絕著作,在他眼中只是一團沾染滿了不潔之物的世間惡兆,字形語義也佈滿了扭曲可怖的痕跡,唯有將其牢牢鎖在密室、深深埋進墳冢,才能稍稍禁絕外溢的危害,讓其不再為禍人間。
然而古怪的模樣和緊張的動作,展現在外的時間極為短暫,憑藉著屏風的隔絕,外人也難以窺見弘辯方丈的狼狽。
江聞遲疑的功夫,老和尚就已經從密室之中退了出來,此時在江聞眼中,眼前的老和尚每一道皺紋裡都是慈悲、喜舍、弘法、參學後,沉澱而來的大智慧、大歡喜,如淵似海地展現在自己面前,卻又讓他感覺到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
“二位檀越此番出手相助,乃植無量之善根,悉檀寺上下無不感恩戴德。日後必定有不思議的殊勝福報。”
老和尚一手握著念珠,滿眼都是捉摸不透的禪意,此刻即便一言不發,也能讓人在似笑非笑的神情裡,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佛門的禪機公案。
“呃……我那經書……”
江聞還保持著兩手翻書的動作,甚至沒有將手放下,可面前桌案已經是空空一片,此時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正想指向屏風後面的密室,卻又被弘辯方丈緊緊握住手腕。
“哪有什麼經書?檀越伸出一手,共起二指,手勢暗合‘善心一葉,福慧二端’,果然是有大慧根之人啊,不如讓老僧為二位誦經增福可好?”
說罷老和尚輕聲誦經祈福,臉上盡是喜不自勝之意,連駱霜兒都被氣氛感染也學著雙手合十,只有江聞怒火中燒,想不通老和尚為何絕口不承認志書殘稿之事,彷彿這兩個東西從頭到尾都不曾存在過。
江聞不動聲色地將手抽了回來,隨後緩緩側過臉,在駱霜兒看不見表情的角度才低聲說道:“弘辯方丈,江某方才失言了……”
珍本在手的喜悅慢慢褪去,江聞這才想起眼前人畜無害的老和尚,背地裡還是敢於收容包庇南少林的佛門大佬,做事果然狡猾得很。
嘖,所以說混江湖的人心裡都髒,如自己這般公認的江湖君子屬於鳳毛麟角,多的還是心眼倍出之人。像這麼黑暗的東西,還是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赤裸裸地展示出來比較好。
跟寺廟裡的人打交道,與往日平常的交遊必然不同,一定要給對方做加法,給自己做減法,富人就說貧,貴人就稱窮,只有靠著些反邏輯的操作,才能在和尚堆裡成事。
比如江聞現在想來借宿混飯吃,到別人家肯定要低聲細語好聲好氣,可到了寺廟裡,江聞就必須理直氣壯地住進客舍,並且表現得越是理直氣壯,對方便越會高看自己一眼。
而此時他看上了某種東西,換在別人家無非是直接開口請求賞玩一番,價格合適了讓對方割愛也不是不行,獨偏在寺廟裡,這件事絕不能這樣明目張膽地提出來,對方自然也不會接你的話茬,得讓這一切的“緣法”順理成章才行。
弘辯方丈剛才的態度,實際上已經很事明確了,江聞之前之事功勞確實很大,但相對應的是在幫他是積功德、種福田,反正佛祖那邊已經都記下了——你真要領功請賞,完全可以到佛祖面前去說,但千千萬萬地,別想在我老和尚面前開口領賞。
幸好江聞的江湖經驗豐富,慢慢想起這些之後,腦海裡的操作也就水到渠成地清晰了起來——自己為悉檀寺所做既然是功德,那此事多多益善,我就只能勞煩老方丈,幫我多積一點功德了。
“弘辯方丈,昨夜我見安仁上人受傷頗重,不知道如今恢復如何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江某其實從醫多年,願更盡幾分微末之力。”
江聞端坐了起來,輕輕吐出這幾句話,果然讓弘辯方丈的雙眼閃過一絲異色。
曾經去大寺裡燒高香、添香火的人就會明白,主持絕不可能會在香客面前拿著二維碼伸手要錢,越是看似故作姿態擺脫關係,實則就越是想提出別的請求。
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江聞反向推衍弘辯方丈的想法,剛才他忽然藏起徐霞客遺稿志書殘卷的舉動,可能是想把這份人情先收起來,以退為進地豁出去自己這幅臉面,再用於別的地方。
再深入思考一番,弘辯方丈自然並不缺錢,眼下能讓他如此費心商量的事情,不外乎安仁僧傷勢、悉檀寺困局這兩件事罷了。
“阿彌陀佛,那就多謝檀越了。”
既然被江聞猜中了心事,弘辯方丈二話不說地答應了下來,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差點就讓江聞都生出一絲得償所願的喜悅,只覺得自己能幫上這個忙真的是三生有幸。
三個人起身轉出門外,有個鬚髮皆白的灰衣老僧正站在門外靜候,表情中帶著一絲詫異,四目相對之下都猶豫了一會卻沒有開口,弘辯方丈也將雙手虛按,微微頷首就帶著人,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悉檀寺址廣闊,西瞰雞足山的大龍潭,每日朝夕都有云蒸霞蔚之景,每至夏季乃至搖嵐曳石、浮動煙雲,只可惜如今水勢漸淺,只剩下潺潺流水匯入其中。而這些源頭活水的發源之地,就是悉檀寺背靠著的石鼓峰,不論外界如何寒暑枯汛,峰上都不曾改過叢木森霄之象。
順著山勢拾級而上,悉檀禪寺的繡闥雕甍不論如何精美,在臨近石鼓峰下的倔巖怪石面前,都迫不得已地逐漸稀疏了起來,只剩幾座石龕經幢零星散落在路旁,崖上還有些文人勒石的巍然字跡,可弘辯方丈盡皆棄而不顧,只是埋頭帶著兩人往崖峰下走去。
行至窮處,江聞與駱霜兒兩人才發石鼓峰下的險峰之間,竟豁然存有一道頗大的山隙,經過後人屢次三番地開鑿挖掘,此時已經形成了一處隱然于山體裡的堅固小殿,自然而然地以山岩為頂、山壁為牆,裡外堅固無比,如果不是站至如此近的距離,恐怕任誰都無法發現石門之後別有洞天。
“弘辯方丈,這裡是這麼地方,為什麼位置如此隱蔽,還連個牌匾都沒有?”
江聞不請自來地率先靠近石門,雙手貼著石板粗糙表面發力,不一會兒,厚重石門便發出了轟轟作響的聲音,緩慢而穩定地向後開啟。
這處石門沒有匾額門聯,可他推開石門的時候,清晰看見了石門上深鑿而成、不著漆色的三眼螺髻護法金剛像,此時正向著江聞怒目而視,幸好隨著石門沿著地槽被推到了盡處,猙獰護法就變成了側身靠壁而立,持鞭護持正法的整肅模樣,模樣迥異先前。
“二位檀越,先請進來再敘話吧。”
弘辯方丈緩緩邁步進去,僧袍無風抖動之間,一股潮溼溫熱的水汽就撲面而來,滾滾形成了一道氤氳汽牆矇住眼睛,在視覺上形成嚴重的干擾,以至於連室內濃烈至極的藥草苦味侵入喉鼻,都要後知後覺地大半天才傳到腦子裡。
石室深湛不明,江聞將駱霜兒護在身後,眨動雙眼適應著石室之後潮溼悶熱兼且陰暗的環境,慢慢發現不遠處有水波聲傳來,竟然是一處鑿石而成的大池子,一泓熱泉在其中鼓盪起伏,渾濁不定,而許久不見的安仁僧也正以雙臂搭在池沿,大半身子浸泡在水中,面目低垂表情不清。
“師兄……你來了……”
安仁僧似乎聽到了異常,也難得他能在視線氤氳模糊、口鼻滿是苦澀的環境裡保持著清醒,分辨出來人的響動——這石室並不算大,空氣也頗為昏濁,罪魁禍首就是石室四角,正以文火燻蒸著的藥籠,每時每刻都湧冒出苦澀入腦的濃黑藥煙。
安仁僧說罷了這句話,便久久沒有其他動靜,江聞眼功如電,此事已經適應了暗室環境,發現此處湯池水深、顏色深湛,水面還飄蕩著無數串結成的藥包,顯然是在以溫泉煎以藥草,藉此輔助者安仁僧運功恢復傷勢。
“二位檀越,這裡是當初徐霞客施主治療風疹固疾的藥室藥池。燻蒸入骨本該有事半功倍之效,可我這師弟卻久久未見好轉……”
弘辯方丈的額角汗水涔涔,雙目也被藥煙燻出血紅,但神態依舊岑寂安詳,身姿不為外物所動,“可惜在武學一道上,老僧一竅不通無所助益,思來想去,還望二位能夠出手相救。”
江聞恍然看向老和尚,果然是個老江湖,他想必是從自己為駱霜兒求藥一事,猜到了自己有求醫問藥、治療頑疾的需求,因此順勢就亮出了這間藥室,像這樣看似不經意地提起,反而是對自己最具吸引力的回報!
跟寺廟打交道不能以常理揣度,這次表面上是自己幫老和尚救人,實則演變成了老和尚鼎力相助駱霜兒治病,自己嘴上說著不必客氣,心裡還得感謝老和尚的幫助,這下子自己更說不出要借閱徐霞客手稿的事情了……
江聞此時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眼前這個老和尚,為什麼如此抗拒自己接觸徐霞客的遺稿,但此時確實是駱霜兒的事情要緊,只好將旁事先按下不表,篤定地點頭答應。
“弘辯方丈,安仁上人的傷勢,待我探查經脈再做打算,只不過有一件事,恕在下一直疑惑不明。”
江聞將心態放平,抓起安仁僧的手臂把脈,順便問起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二位大師既然師出同門,我看這位安仁上人的武功也堪為江湖一流高手,為何方丈您會對此一竅不通呢?”
弘辯方丈雙眼眯縫著,緩緩看向正浸泡在藥池之中的矮瘦和尚,開口當先仍是一聲緩緩響起的佛號。
“阿彌陀佛。二位檀越,師弟安仁上人習武,實則也是一件無可奈何之事,這也是家師本無禪師,臨終前難消的遺憾……”
弘辯方丈語帶唏噓地告訴二人,自己這位師弟安仁僧,當初的佛法修為實際上遠比自己精湛,這個悉檀寺方丈也本該由他擔任的。
在弘辯禪師還在苦讀佛門經書時,安仁僧早早便無師自通地悟得四禪八定,晉至一心不亂的無相無念之境,進境堪稱百年之未有,本無禪師原本也寄予厚望,認為安仁僧勇猛精進下去,很快就能超脫四禪舍離色界,直至打破三界車輻,遠離一切惡業,成就阿羅漢果位也不是痴人說夢。
可世事無常,誰也沒想到這眾望所歸的安仁僧,會在某一天深夜找到師父本無禪師,身如篩糠地告訴師父自己參悟《華嚴經》時,腦海裡忽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無有因果之見和常斷見等種種邪見。
本無禪師忙問,他是如何知曉邪見的。
安仁老老實實地說道,自己夢中聽聞有人在菩提道場處,開演法會說《華嚴經》六品,聽聞之後邪見就不可抑制地滋生了出來,再也無法進入禪定。
本無禪師當時心中警鐘大作,持法杵在手喝問道,“汝還見佛麼?佛拈花在左手乎?在右手乎?”
讀佛經鑽牛角尖的僧人常有,本無禪師佛法精深,自然不是全無應對經驗,隨即拿出棒喝之法,想讓對方能迷途知返——對於這個門下最最有為的弟子,本無禪師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對方為何會陷入如此這等淺薄的迷見。
世間邪見三百六十種,安仁僧所說的無有因果之見,指的是認為行持善法沒有功德,造惡業沒有任何過患,前世後世不存在,三寶沒有功德,佛沒來過這個世界,上有天堂、下有地獄是謊言。
這種稱為無有因果的邪見,屬於特別可怕的歧途,假如見解沒有擺正,那學佛就成了一種抱佛腳求安慰的方法,絕不可能深入佛法三昧。
而常斷見分為常見和斷見。認為神我常有,大自在天、遍入天是造世主,上帝、真主能創造一切的,這些看法都叫常見,是承認造物主常有的邪道,斷見;而認為一切諸法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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