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坐幽堂觀玉泉,滴滴點點不盡聽,此時的駱府之中幽暗無聲,僅有幾人獨處這座幽堂中。陪伴著這座走過百年風風雨雨的老宅,不管是前任的簪纓世家,還是如今盤踞的江湖豪客,都在這座大宅中度過了許多扶欄慨嘆的記憶,也在這裡見證瞭如浮萍漲消的時光。
“三位如此盛情,江某自然無推卻不承的情理,只是恕有些事情不敢輕諾……”
只是什麼?造反是一件殺頭的事!
跟不清楚底細的人一通造反,那是一件拿腦袋當球踢的事,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免死替罪的丹書鐵券,可以在王侯震怒之中全身而退的,可怕就怕有人死且不避也要禍亂天下。
自從與趙無極狹路相逢之後,江聞就覺得世間處處都有趙無極的影子。
劃天下為棋盤、落英傑為棋子、視黎民蒼生為草芥的瘋子,單單十年前的謀篇佈局造就了無數屍山血海和空城鬼域,如今再次破關出世,只怕手段更加癲狂邪僻,以江聞的性格,是決計無法與他安然相處的。
江聞知道紛擾天下皆苦,而黎民尤苦,尚可喜還不配讓他拔劍。江聞的劍身如今有如千鈞之重,有些東西越是倏忽斬落,纏繞得就越是堅牢,他不希冀掌中劍器能多麼的冷盡千山,但他希望這是一把救人的劍,就像那股驅使著他從福州府衙中動身,一力斬破重重迷局的力量……
江聞思忖著幾人的用意,一邊防備著可能出自趙無極的陰謀。
吳六奇雖然貴為饒鎮總兵,但他屆於出身低微鬱於人下久不得志,一旦找到可以扳倒昔日恩山的機會,自然甘冒風險也要奮力一搏。
駱元通身為嶺南綠林魁首向來驁豪不已,如今被人多方逼迫出手,順勢倒戈一擊也是情有可原。但這兩個苦大仇深的人並未接納自己,反而從眼前的情況來看,真正一力主張拉自己入夥的人,唯有面前垂垂老朽的老道人。
應老道到底是什麼人?
對於他們師徒之間的恩怨,江聞並沒有瞭解太深,可應老道的態度著實有些古怪,如今想來,他似乎過於順暢自如地,就把對於徒弟的恨轉移到了平南王府身上,並且主動拉起人頭壯大隊伍……
廣闊的偏廳中有漆黑石碑繁複的花紋閃現,江聞眼角的餘光瞥過,在碑上發現了和《九幽真經》殄文類似的結構,正欲專注辨認時,卻又發覺上面的痕跡像是絲絃暗啞時刻的伶人,陌然以水袖綵衣遮掩臉龐悄然退去。
“沒想到南少林的腥風血雨,獨獨就為了這塊古碑……”
江聞的眼前閃現過西魯國遺蹟、嵩山塔林老僧、南少林染血的木人巷,還有曾經盤踞纏繞在洪文定、衍空和尚身上,形如鬼魅祛之不絕的詭怪武學,他幽幽嘆息了一聲,察覺到大地忽然又一次震動了起來。
初時的大地搖晃起來還算平穩,幅度僅僅能在水面晃漾起了一陣波紋,因此很快江聞的注意力就集中在眼前形貌各異、面容嚴峻的三人。
“想讓我加入可以,但江某有個條件。”
江聞昂然允諾,伸手一指身邊的老道人,“我還有許多事情不明就裡,此行我便要應老前輩為我解惑,陪我走上一段。”
此話一出,江聞發現三人的表情各不相同,顯然所思所想果然並不一致。
駱元通面露了然之色,眼神緊盯著應老道,似乎想追問他這是不是他的安排;吳六奇挽劍沉吟思索,似乎在思索江聞的用意,決計不理旁人的想法;而只有被貿然點名的應老道面色驚詫,訥訥然口不能言。
有李行合的事例在先,江聞對於這位來歷詭異的應老道也有些許懷疑。
他勉強能夠認為嚴詠春的遭遇是個巧合,但他絕不相信這個老道人身懷什麼神乎其神的望氣之術,能一眼就能像自己一樣,看出嚴詠春姑娘的資質不凡!
“……也罷,老朽便答應了。”
就在此時,廳堂的震動搖晃忽然加劇,江聞在突然之間只覺得身軀被某股力道一扯,身體不受控制地上下顛簸了起來,原本僅能漾開水面的震波,此時已經如波濤洪流一般迎面而來,衝破泥沼封困,暗淌淹浸了腳下堅實的土地。
“銅船出世,鎮物離位,快帶人從密道出城!”
不知為何駱元通虎目圓瞪,忽然提起了廣州西江傳說的龐然銅船,那艘渾身銅鏽斑斑、不見帆槳的古怪事物。
駱元通放出話後就推門而去,吳六奇則不消多言地發力移開後堂中的木柱,亮出地下一個黑黝黝不見光的洞穴,閃身就跳了下去。
吳六奇前腳剛走,武林人士也已經走入殿中,也看到了那塊龐然堅厚、壯傑奇詭的墨龍石碑,可人人都毫無顧忌地直視瞻望,對於目睹這塊碑文沒有出現任何的不適,這就和傳聞中秘傳龍形拳的起源有了極大出入。
“嚴姑娘,袁姑娘,駱姑娘,你們三個也來了。”
武林人士紛紛從密道跳入不見蹤影,可江聞一回頭,發現三位女俠正站在江聞的身後,“你們也快些走,平南王府的兵卒隨時可能攻入府內,這裡由我來斷後。”
形勢越發危機,尚可喜顯然存著縱容驅趕到一處再一網打盡的打算,故而此時派兵困住駱府卻圍而不攻,不知這條密道還能隱藏多久。
袁紫衣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嚴詠春搶先一步說道,“江掌門不用擔心,黑眚已經被引到了這裡,平南王府想要攻入駱府必定付出代價。”
“什麼?黑眚來了?”
江聞吃驚地抬眼望去,果然發現駱府頂上除了漫天烏雲和傾頹的殘陽,還籠罩著一股似是而非的慘霧,翱翔無定地飄遊在上面,似乎有些忌憚府中的人,故而遲遲沒有像掌丘崗村那般駐落。
江聞甚至不需要思考,就知道這件事是應老道的手筆,也只有他這樣熟知根底、博覽群書的人能做到這事。
他們慢慢聽見遠處武林人士嘈雜的腳步聲,也看見駱府之外煊赫於雨夜的火光和甲聲,終於不再閒談他事,翻身跳入了暗道之中,而府外兵丁狀若癲狂的悽慘嘶吼、憑空搏鬥之聲才慢慢傳來。
…………
漆黑的地道中針落可聞,並沒有人敢於開口多說話耗費珍貴的氧氣,只有無數的腳步或輕或重此起彼伏,更有無數人影摩肩接踵地往前邁步,一同向著幽漆難辨的地下世界深處走去。
江聞護著幾名女子慢慢走到最後,匆忙間還遇見攙著文泰來前行的周隆,兩人都是一瘸一拐地咬牙堅持,只與江聞默默點頭對視就繼續前行了。
相似的地下暗道江聞在福州城裡也有幸走過,兩壁都是錛鑿鏟削的人工痕跡,甬道有被刻意加寬過,顯然早就預備著這一天的出現,可是慢慢走出不知幾里地,江聞發現腳下的地上出現了一些不明碎屑,似乎是些七零八碎的繩紋瓦、土陶片,還有許多被磨得纖細稜突的堅硬木芯。
江聞正心下疑惑,以為駱府地下真有這麼一條直通城外的暗道可供通行,就覺得一股潮溼寒冷的水氣撲面而來,激在臉上使人渾身激靈,只覺得這水氣比冬日冰晶還要冷上幾分。
人們的步伐尚未來得及止住,原本昏暗的眼前瞬間亮起寒光,只覺得腳下踩進了泥水之中,撲騰騰接二連三有人跌倒,可稀薄的空氣卻猛然清新了起來,顯然是這片暗藏於地下的空間正與外界相通,只是藉著幽光舉目四望,也只看見一灘平靜無波的湖水,湖面上還散落著許許多多年代久遠的木柱石礎。
在武林中人嘖嘖稱奇,沒有想到這麼幽深的地下,居然還會有如此廣闊陰森的天地的時候,而江聞果斷把問題拋給了隨隊的應老道。
“應前輩,這是什麼地方?”
應老道蒼老瘦削的臉上也滿是驚奇之色,蒼老語氣卻帶著幾分瞭然,朝著江聞捋髯感嘆道。
“若是老朽沒有猜錯,諸位如今走出駱府不過一里,此時正處在廣州府的都城隍廟之下。”
“都城隍廟?”
江聞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隨後恍然想起關帝會的乞丐們曾經和他說起,吳六奇失蹤前也曾經出現在都城隍廟外,難道就是從某處密道轉入了這裡,隨後偷偷藏進駱家至今?
如此廣大的地下世界裡靜靜存在著一處湖泊,殘留的淺水面上還覆蓋木構遺蹟與大量殘瓦,木墩柱礎不計其數,零碎遺蹟大大小小不下千餘處,光瓦片就有板瓦、筒瓦、瓦當三種,因此時隔了不知多少歲月,依舊能想見當初盛極一時的場面,只是不知為何深藏在地下溶洞直至現在。
武林人士沿著地下湖泊找不到其他的路,更不知道要如何從這片幽靜如冥土的地方離開。江聞發現有一批人表現得沉默異常,而剩下的人便三三兩兩地搜尋了起來,直到一聲驚呼傳蕩在這片溶洞奇觀之中。
“有鬼!這裡有鬼啊!”
壓抑的環境放大了恐懼,此起彼伏是驟然急促的呼吸和兵刃出鞘聲,不約而同朝著驚叫發出的地方走去,可使他們不約而同地也發出了驚恐的聲音。
因為在幽暗的溶洞之中,溼滑黏膩的灰壁上,赫然依山之勢盤潛著一頭形體巨大的怪物!
它渾身都是鍾乳般的慘白臃腫之色,長著尖利怪魚的頭,卻頂著一張滿是皺紋的人面,正向著人們兇惡地齜牙咧嘴。怪物剩餘綿延在溶洞中的身體還很長,像鯰魚一樣扁平蟠曲,如蛇的尾巴卻高高翹起,渾身掛滿了肥厚的贅瘤與肥脂,姿勢甚為顢頇可怖。
更令人恐懼的是鯰魚身體的魚鰓之後、兩鰭之下,毫無徵兆地長著一串大小不均、纖壯個異的臂膀,形狀雖都像是人的胳膊,卻沒有一點人類的應有的骨骼關節,勁如張戟地朝向四面八方,同時後背的肌膚被撐展開成一對碩大肉翅,好象凌空飛翔的鳶鳥,頷背的鰭似乎一張一翕,兀自散發著兇威,折服著腳下一大片無處鳥喙長耳、短頸髡髮的鏽跡銅人。
江聞一個縱身便越過眾人,凜然劍意透體而出,掌中長劍尚未出鞘已經讓人察覺到了鋒銳如割的刺痛,然而這種幻覺稍縱即逝,因為江聞下一秒就毫無顧忌地來到了龐然巨怪的身前,還將手掌貼上了慘白黏滑的軀體之上。
“各位莫慌,這只是一具不知何許年月的神鵰石像,年深日久被鍾乳覆蓋,才變化為這樣駭人的模樣。”
江聞敲擊著石像的邊角,果然發出瞭如金石撞擊般清脆的聲音,也證明了這是一尊不知多少年月就深藏洞中,以至於被石壁覆蓋上鍾乳外表的恐怖模樣。
“銅船出水是天大的惡兆,如今只有這裡能確保無虞。”
應老道也湊到了人群的最前頭,出言撫慰起了眾人,“正如江道長所言,各位不要驚慌,這只是是一尊秦代的冰夷神像,供奉在秦代船臺前已經千餘年,腳下的銅山俚人也並未曾生怪為害。”
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應老道還指著巨怪般的神像眼睛說道,“先秦相傳河伯像猙獰,亦性情暴虐,謂羿曾以箭射其左目,其威不可測。而這尊冰夷像眇一目,正是明證。”
冰夷原名“馮夷”,是傳說中的黃河水神,在葛洪《抱朴子·釋鬼篇》裡說他過河時淹死了,就被天帝任命為河伯,管理河川。《韓非子·內儲說上》說齊國有個人想請齊王看河伯,就在水上築壇作法,很快就有一條大魚冒出水面,此即河伯。可見河伯之形是這樣的人面魚身,所以段成式在《酉陽雜俎》就直接說河伯是人面魚身,乘著兩條龍出行。
可問題是在如此幽深艱澀的地下溶洞中,為何會有人費盡心思、遍奪機巧,雕刻出如此龐大的冰夷之像呢?
“江掌門,這件事頗有些曲折離奇,待我慢慢道來。你可知明人先賢黃佐編纂的《廣東通志》?”
應老道可能是看出了江聞的疑惑,緩緩開口解釋到其中的緣由。
“書中記載了一件奇事,嘉靖戊午十一月,廣州城隍廟後五丈,有大榕樹,頹朽久矣。其根下壤又丈餘,有穴,道士扣之,其聲洞洞然,曰:中必有藏物。”
“發之,得桬木板數十片,皆兩兩相對立,多不可數,且近神像,乃封之。蓋唐宋以來完繕櫓板幹也。”
應老道說的十分詳細,幾乎是將書上這段內容爛熟於心,隨後才補充說道,“古籍首次記載的‘桬木板’兩兩相對排列,數目‘多不可數’,故而黃佐推斷這是“櫓板幹”毫無差錯,時人以為神異也就沒有繼續發掘,卻偏偏在最重要的地方犯了錯……”
應老道停頓片刻,終於說出了內心蘊藏已久的答案。
“此處並非唐宋之遺,自唐以來海砂堆積、滄海桑田,南海早已退到了扶胥古渡的位置,就是老朽隱居已久的章丘崗村,無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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