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武人的天下。”
孤身立於禪堂的尚可喜,指著牆上緇衣剃髮的僧人畫像,“天潢貴胄、簪纓世家不懂得這個到底,以為憑他們微末之驅,空喊兩聲民心向背,就能逆轉天下大勢,到底不過是自尋死路罷了。”
尚可喜說罷揮動袍袖,甲葉破空之聲猶如箭射,掀起屋內滾滾濁塵在灰暗中不辨分明,卻更像一條盤桓在穹宇中的龐然巨獸,爪牙鱗縫之中盡是硝煙血汙,只留下身後一片的狼藉。
尚之信給塵土眯住了眼,只好捂住口鼻甕聲甕氣地說道,“父王說的是……孩兒受教了……”
情緒激動的尚可喜面露疼痛之色,嘶啞著聲音斥責:“你懂?!前明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不懂,所以他們被暴屍荒野死無全屍,後來的周王、唐王、桂王、魯王懂得,但他們還不是被一群武夫戲耍於股掌之中?”
“你今天說你懂,那明天老夫就可以等著給你收屍了!”
金光心裡咯噔一下,生怕尚可喜怒氣上頭,把諸如“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話順勢說出口。
平南王口中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都是明末藩王中尤為昏庸之輩,已然性命難保也不肯出錢出力保衛江山,下場死的一個比一個慘,三百多斤的福王更是被李自成扔到鍋裡,和梅花鹿一道煮成了“福祿宴”,被人分而食之。
而另外的周王、唐王、桂王、魯王,除了傾盡家財想要守住開封,卻還是功敗垂成的倒黴周王,其餘的都在武將的拱衛扶持下建立過小朝廷,冠以了諸如“隆武”、“紹武”、“永曆”、“魯王監國”的名號。
但尚可喜說相當赤裸裸的一點在於,這些所謂天子不過是武將們的工具,為人再怎麼英明神武也逃不出左良玉、鄭芝龍、孫可望等等軍閥的操縱,縱然有少數如黃道周、張煌言般的文臣試圖拱衛天子,卻仍免不了註定敗亡的命運。
這世道文武交爭沒有勝算,因此以黃道周之智,只能帶著扁擔軍出仙霞關抗清,以張煌言之才,也只能獨身一人奔走號召,無奈坐視著滿清八旗蠶食盡天下的最後一寸。
世上或許有如鄭成功、李定國一樣的武人公忠體國,可這些人之間本身也派系林立、互不相讓,互相攻伐起來毫不手軟,最終註定是難成氣候。
金光看著依然懵懂的世子尚之信,突然生出了一股扼腕嘆息的情緒,如果把他放在尚之信的位置上,他毫無疑問會誠心誠意地恭聽教訓,心中只剩感激涕零!因為這不只是尚可喜本人所說的閒話,更是大清平南王、尚家家主必須要知道的東西!
金光情急之下看向尚之信,急忙想勸尚之信趕緊跪下聽訓,可臨近開口竟然不知道如何解釋。
告訴他,尚可喜是在傳授安身立命的箴言?尚之信會說他可開八石硬弓,舞長槍大槊,功名富貴自可以在馬上取之。告訴他,尚可喜有意在傳給他藩王之位了?尚之信也只會說這個平南王本來就是自己的東西,輪不到你這個家奴發話!
尚可喜看著尚之信,金光低頭訥訥不言,尚之信的神色逐漸不耐煩,而尚可喜眼中最後一絲的期待之色也消退,直到被冷漠所替代,禪房中再一次塵氛落定。
“孽子,你滾吧!”
尚可喜有些話能對金光說,也能對李行合說,卻單獨不能向尚之信言明,必須由他自己察覺出來。他剛才所說的是武人煊赫,又何嘗不是說他現在的如履薄冰?尚之信只記得孔家閨女長得俊,怎麼不願意想想當初的“遼東三礦徒”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如今又為了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尚可喜還記得順治三年,自己的好大哥孔有德便授封平南大將軍,前去進攻偽明永曆,從此他開始單獨統兵,風頭無兩,就連自己這個平南王本來應該是他的。
孔有德班師回京後,南方局勢又趨於不安,因此清廷又打算調三順王南征,起初決定以孔有德守福建,尚可喜平廣西,但尚可喜他知道廣西地處偏僻,情況複雜,有意推辭,這時孔有德“毅然以粵西為請”,於是清廷予以批准,改封他為定南王,率軍二萬人出征廣西,並攜家鎮守。
此時三人的矛盾已經逐漸凸顯了,他們都發現清廷並不需要這麼多的漢人藩王,更不需要這麼多不聽話的軍閥,孔有德趁勢推出不過是踩在了老兄弟的身上,用來凸顯自己獨特的作用。
尚可喜在那時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於是他才會在二哥耿仲明隱匿逃人事發時落井下石,只為了獨攬平南事務,順勢再吞併耿家勢力。
然而事情風雲激變,令人措手不及,而一切的結果也很明瞭了,孔有德弄險去了廣西,最終兵敗桂林死在了李定國的手中,多年積累便宜了多爾袞和順治,而自己求穩進軍廣州,也在攻克廣州府的過程中險象環生,幾乎喪命於此,幸好刺客誤中了耿繼茂這個副車,只把他變成了不人不鬼的恐怖模樣。
吳三桂如今意氣風發,只待取下永曆的首級邀功封王封侯、永鎮雲南,還特意派人來與自己合作,可吳三桂終究還是太過年輕。他只見過山海關外的滿洲人兇悍、目睹一片石的李自成桀驁,卻不曉得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加可怕的敵人。
清廷當初所謂的平南定西都是陷阱,形勢早已到了天下沸反的地步,只是尚可喜行事謹慎兼有天助,才能最終掙下這個平南王的尊號。可尚可喜無數次在噩夢中驚醒,只覺得“王”字就是一道催命符,自己本應該也死在暗箭之下的!
那才幾年時間啊,孔有德死了、尼堪死了、耿仲明死了,偽明的弘光、隆武、紹武也死了,耿繼茂也不能算活著,就連當初不可一世的攝政王多爾袞,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打獵的途中!
尚可喜憑藉直覺也知道,當初的這一切一定是有人在故意佈局,悄然以天下為棋盤、豪傑為棋子縱橫捭闔,輕描淡寫地將大勢操縱於股掌之間,似乎只為了給這片略顯促狹的江山空出位置,留給那些即將登場的英雄人物……
他緊握著戰刀把柄,渾身忍不住戰慄了起來,因為他又想起了那個狼顧鷹視的冷血屠夫,又回憶起他們在廣州城一次次遊走於生死之間的交鋒,還有那種癲狂邪惡、殘忍無情的眼神,那才是尚可喜晝夜難眠的噩夢之源!
“父王,我來這裡是想跟您說一聲,李行合先生從府上失蹤了,你知不知道他的去處下落?”
尚可喜的呼吸快了一拍,猛然遏制住內心湧動的不安,聲音都因為氣結而拔高。
“不得多問,立馬滾回府上去!”
怒罵之聲響起,尚之信狼狽地推開了禪房大門,準備冒雨縱馬回府,再找個下人打一頓洩憤,卻發現門外亂作一團,平南王府的軍士往來憧憧,神色慌張。
尚可喜率先跨出門外,喊住了門口親衛:“怎麼回事?”
“啟稟王爺!方才禪寺西邊大殿突然失火,許多遊人被困在裡面,僧人推倒了院牆想讓遊人出去,故此和王府的人出了點衝突。”
“可是後來院牆浮土搖晃,撞破了又一處藏經便殿,僧人趕來收拾經書,這才被我們擋住了。”
平南王上衣下裳式的藍色袍甲極為引人注目,凝神傾聽完當機立斷地說道。
“縱火燒糧擾亂軍心,驅民攻城亂敵陣腳,這些都是本王玩剩下的東西。”
尚可喜輕蔑一笑,指著院牆被推倒的方向說道,“江湖人士的雕蟲小技,如今大雨連綿怕什麼失火?你們立馬派人把牆圍起來,不得放行人出入!”
金光也連忙附和道:“王爺,對方肯定是衝著被關押的武林人士來的,咱們此時調遣兵馬就怕正中了對方下懷……”
尚可喜信心滿滿地說道:“那是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這座城中全是平南王府的人,他們再怎麼隱匿行蹤也不可能就此瞞天過海,到最後只會被一網打盡——本王要的就是他們闖進來救人!”
他大手一揮,“全軍謹守院牆不得鬆懈!”
大雨傾盆之中,匆忙的腳步此起彼伏,身影卻茫然不可見,一切都恍如阻隔在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隨後就如尚可喜所說,當平南王府的人前去堵住坍塌院牆時,立馬就有幾個蒙面身影出現在了牆頭上,雙足踩著黛瓦疾步如飛,迅速掠過了光孝禪寺偏院的房頂,縱身躍入關押武林人士的大殿之中,別院的硃紅木門也隨即被人轟然推倒。
“父王,是賊人來了!看孩兒去把他們抓住!”
尚之信一看有熱鬧瞬間不想走了,大包大攬地想要率兵出個風頭,卻發現又有幾道身影從東南西北同時出現,翻身鷂落便與平南王的親衛戰至一處,刀光劍影令人森然膽寒,痛呼與喊殺都被吞沒在雨裡,只剩下一處處血泊在大雨中緩緩暈開。
其中有身形飄渺的用劍高手,有鏑鋒如雨的暗器高手,還有形如厲鬼的外家高手,幾乎都能以一敵十,瞬間扭轉了強弱局面。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強攻中軍、直取敵酋?有趣!”
尚可喜雙目迸發出驚人的光芒,老邁的模樣都像是重新注入了生命力。
“會用出這樣迂迴疲敵、攻其必救的招數,想不到賊人中竟然也有知兵者!”
一連串似是而非的陰謀陽謀同時出現,這讓尚可喜都覺得目不暇接,對方對於人心的是把握如此精準,以至於他的出手破解之法也早在對方意料之中,不管自己是戰是守,都免不了被對方窺見破綻——怪不得選在雨天放火,原來是有意示敵以弱!
謀士金光當即說道:“王爺,讓手下護送你先走,只要您安然無恙,賊人便無可奈何!”
金光顯然也看出了對方計謀的獨到手筆,立馬獻出釜底抽薪的計碼應對,一時間光孝寺僻靜的別院裡喊殺聲沖天,化為一處殊死較量的修羅戰場,置身其中的所有人都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棋手還是棋子。
然而尚可喜並未慌張,一隊隊鐵甲親衛從偏殿中走出,將尚可喜拱衛在最中心處,冷眼旁觀著廝殺的延續。
行軍作戰所謂的計謀百出,也只是為了減少己方出現的破綻的機率,而不是用於以弱勝強、弄險取勝的。如果有人真的這麼做,那就不是取勝之道,而是取死之道了。
自古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勝,而這裡的“奇”並非指的奇謀詭計,而是指的是多出的兵力部分,即在以正兵與敵人交戰的時候,永遠要預備一支多出來的兵力,就是奇兵!
偏殿中的武林人士已經掙脫囚禁,紛紛衝出重圍匯合一處,奮力向光孝寺外逃脫,而尚可喜陰晴不定的表情終於露出了一絲殷殷笑意。
只見他在鐵甲親衛簇擁之中,高高伸出了一隻手,隨後一排黑洞洞的槍口瞬間出現在東禪房之中,瞬間對準備背朝他們的武林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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