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寒夜,殘燈朱幌,狹小窗外的夜雨仍瀟瀟不盡,聲聲入耳。
而隨著寒意透入窄窗,眼前所見悄愴景象卻又不甚分明,只剩下零星半點的痕跡飄忽,倦倦地撞進屋裡,撞上眼簾。
這是一間開在街角處,從來都不起眼的客棧旅店,僅有客房三間半,今日連帶馬棚和後廚都被人出手闊綽地包圓了,再隨後,本家主人與廚子都被趕了出去,整間店裡只留下幾個蹤跡不明的客人。
官府的盤查已經來過三次,都被門後面貌憨直、言語機巧的年輕人應付了過去,此刻他正倚靠在門邊靜聆不語。他也為那些寒夜出門的官差本感到慶幸的,因為如果對方剛才一心一意闖進來盤查,就會撞上單薄門板之後、磨刀霍霍的兩條奪命厲鬼。
屋中剩下的四個人,面對著微弱燭光湊在一處,卻誰也沒有說話,眼瞅著燈花結了又挑、挑了又結。
他們一個是秀氣公子、一個是乾瘦道士、一個是富態員外,一個是草莽漢子,卻不約而同地皺眉深思著,偶然間有眼神交錯,也都是猶疑和了然錯雜的複雜意味。
因為某些原因,紅花會陷入了深思猶豫。這座廣州城的局勢晦暗不明,他們知道如今亟須分清敵友順逆,否則將寸步難行。
良久,文泰來終於在明暗不定的燈火中開了口。
“總舵主,今日我們僅是探了探這深潭,就從水底驚出了如此多的了得人物,若是計劃不改,其中的阻力恐怕也不會輕鬆。可國姓爺眼下危如累卵,事已至此又不得不為之。”
四人當中最年輕的陳家洛表情卻依舊儒雅,彷彿萬丈青峰曲水流長,無一旁騖停歇。他此時展顏一笑,伸手拂開了在桌上爬行的一隻飛蟲。
“文四哥,我們起身的時候就從未期望過一帆風順。如今的廣州城就算成為了龍潭虎穴,又為何能不闖他一番。”
沒錯,紅花會此行只帶著幾位當家,明面上是來參加金盆洗手大會,實則已經聚積起了紅花會當前最強悍、最精幹、最危險的力量,深赴廣州刺殺平南王尚可喜!
“何必如此小心!”
眼見著總舵主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陳家洛的話語倒是激起了無塵道長的好強之心,只見他以獨臂握住劍柄,劍鋒尚未展露,滿室已聽聞鞘中不平的龍吟之聲。
“尚老賊的頭顱,只因我們紅花會還未得閒暇去取走,他故意封城搜查拖延時間,暫且留他一日又有何妨。”
無塵道長說的話道出了在場多數人的心聲,但隨之同時顯現的,還有陳家洛眼底中的一縷憂色。
不管是紅花會還是天地會,都代表著鄭家多年培育聯絡、民間心向明朝的江湖力量,不論如何改頭換面、掩人耳目,也都改變不了他們誕生的本質,就是想方設法推翻清廷越發肆意暴虐的統治,因此身為清廷在東南一隅最大的勢力代言人,尚可喜不死,許多人都寢食難安。
隨著鄭家兵敗,江南一道已經再次化為血海,即便溫和如趙半山的武林人士,也不得不試圖用暴力解決問題。
方今之時,安南大將軍達素已經抵達泉州,清廷即將集結大軍圍攻放棄、退守廈門的鄭家。除去饒鎮總兵吳六奇,尚可喜的數萬精兵將是岸上最危險的力量,一旦清廷海陸合圍、南北夾擊,鄭成功的不利局面也會更加嚴峻,危在旦夕。
此刻的戰略意圖昭然若揭,對方顯然也不打算遮掩了,還故意放出鄭家勾結倭寇、攻擊廣州的謠言,意圖挑起邊釁趁勢出兵。
故而刺殺尚可喜,如今已經是聽著最天方夜譚,也是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只待一舉白虹貫日,便能扭轉乾坤。
眼下一切時機都顯得這麼合適。
武當少林忽然遁走不見出現江湖真空,城中第一高手金盆洗手的同時引來了無數武林人士翔集城中,平南王府裡動盪暴虐,城中早就有怨恨暗中。
但陳家洛開始猶豫了。
他心目中的重組草創的紅花會羽翼未豐,本不應該這麼早暴露意圖與實力,更不適合將全部力量擺在對方的眼皮子底下。但如今形勢已不容小覷,明謀也罷暗算也好,必須要做出足以扭轉局勢的舉動。
紅花會群雄從未懷疑過陳家洛的立場,因為他們也知道越是這種因仇恨聚集的行動,便更需要一顆冷靜的心臟,這就是他了選擇陳家洛的目的。
“諸位,誅殺尚賊一事自然毋需多言,但分析今日的種種跡象,如何動手仍需從長計議。”
陳家洛將手虛按,示意眾人稍安勿躁,算是給這場談話定了個調子,隨後才轉頭看向無塵道長,很是認真地問道。
“道長,如今的你對上金刀駱元通,會有幾分勝算把握?”
如今的紅花會里,趙半山寓攻於守、陳家洛內修未齊,唯有無塵道長是代表絕對進攻的一把利劍,也是手中頭等重要的武力,可以說他的存在,就決定了當前紅花會攻堅克難力量的上限。
無塵道長清癯面容眉毛微動,似乎在發掘比較著某些記憶深處的東西,往事也歷歷在目,隨後用沙啞的聲音緩緩開口,語帶訴不盡的江湖夜雨。
“二十年前,我與駱元通在河東曾交過手。”
無塵道長為人豪邁,疾惡如仇,面對何等惡敵也未曾膽怯,此刻的話語卻留有幾分審慎。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他的刀重,我的劍快,彼此連拆二十九招都未曾能破招,最終不分勝負。但當時的我,不知道他還有飛刀的殺招,他也不曉得我有連珠劍的後手,因此不到最後一刻絕招盡出,我們也不知道誰會活下來。”
話音漸漸微弱,無塵道長轉頭看向了,“這也是我找二弟來助拳的道理。”
趙半山是暗器行家,也只有他能捕捉到飛刀出手的瞬間,從而對付凌厲又悄無聲息的殺招。
可陳家洛看著無塵道長此刻的表情,瞬間就明白了他並沒有把話說透。
就像無塵道長的劍不僅快,更加狠,當今武林如果論起劍術一道,恐怕也沒有幾個人能出其右。
見過他動手的人都知道,無塵道長的劍勢中隱含凌厲風聲,招招針對要害,使時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有如暴雨驟降一般,哪怕相隔丈外,也能察覺臉上、手上被疾風颳得隱隱生疼。
這樣的劍不但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出鞘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像當年的他揮劍砍斷自己胳膊一樣狠。
以此推斷駱元通的刀,肯定不止是重這麼簡單。
江湖上流傳著駱元通的名聲,有人說他豪爽,也有人誇他仗義,可偏偏沒人能說清楚他的武功到底是什麼樣的,就連曾經交手過的無塵道長,也只能從二十年前的吉光片羽中,回顧起些許模糊的特徵。
曾有人見過駱元通酒後對決,對方也是名震一時的武林翹楚,但駱元通手持長短雙刀出戰,長刀沉穩狠辣,短刀變幻無窮,戰至酣處又可單持一刀壓陣,拋飛短刀突襲,看似手不離刀,卻隨手施展了長刀、短刀、單刀、雙刀、飛刀諸多絕技,竟然無人能看出手底的真實造詣。
陳家洛在出發前就明白,若果真要誅殺尚可喜,就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那就是直接面對金刀駱元通,和傳聞中的“金刀壓綠林”一較高下。
所以當他聽說金盆洗手大會的訊息時,心裡並沒有半分意圖冒進的波瀾。
一位洗手而去的武林高手,既可能是顧慮年老體衰,也可能是找不到可以一較高下的對手了。
而像這樣的例子,陳家洛曾經親眼見過。
他深切感受過像陳近南那樣成名江湖已久的高手,退隱之後的武功會在短時間裡,突飛猛進到什麼地步。
陳近南憑藉天地會的佈局,不但吸引住了湘贛諸省的兵力,還趁勢斬斷了崇安縣入閩的重要通道,本應該是大功一件,但他對武夷山之行緘口不言分毫,隨後閉關鑽研起了一門險惡的拳腳武學,那每一招一式,都遊走在常人想象的極限之間,那一絲一毫,都在超乎武學窠臼的束縛之路。
他本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確切地那種狀態,直到陳家洛伴著月邊疏影翻讀《南華經》,看到“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的時候才忽地豁然悟到,武功高深莫測的陳近南似乎身心高度警戒,且在以一種迥異常人、不死不退的對手為假想敵,正因如此才會棄劍用掌,出手盡是層層疊疊的殺招,彷彿擔心有什麼人遍歷了碎喉、斷脛、裂顱、錯筋之後還能活動一樣……
“總舵主,道長縱然未必輕取,但紅花會也未必會惜敗。”
趙半山笑容可掬地說著,終於點出了無塵此行的底氣所在。
便正如他所說,一把快劍不一定能壓制過駱元通的金刀,再加上紅花會此行的一眾高手,也未必就遜色於尚可喜能找來的武林人士——他們是為了殺人而來,只要最後那人倒在血泊之中,便無所謂這一劍從何而來。
“誠然如三哥所言。”
陳家洛沉默片刻緩緩點頭,卻始終難以掩蓋住心裡的些許不安,“可我見今日的武夷派掌門也來歷可疑,他又與駱元通行從甚密,萬一也是尚可喜找來的幫手呢?”
今天紅花會趕赴金盆洗手大會,便是為了試探駱元通的心思,看他所說的退隱江湖是真是假、金盆洗手是虛是實,故而哪怕用上了諸如威逼要挾的過激辦法,也是想試試對方的底細。
敲山震虎就是如此,若對方是真退隱,那他們誅殺尚可喜便是如有天助,若是幌子,他們紅花會也能提防應對。
趙半山微微一笑:“那位君子劍名頭倒是很大,只可惜從頭到尾也沒見過他手上真章。駱老哥為自家閨女強出風頭本就不光彩,如今力捧這位江掌門,恐怕也是為了還哪家的人情吧?”
在提起駱家千金的時候,趙半山故意往文泰來那邊看了一眼,倒讓文泰來表情頗為赧然。
“江聞此人,恐怕沒有面上那麼簡單。五、六兩位當家也說他心思狡詐、手段卑鄙,危險更在常人之上。”
陳家洛與常氏昆仲對視一眼,卻很難明說心中的想法,於是略懷憂慮地說道:“叔父責命眾人不得談論武夷山一事,卻也隱約提起在山中遇見了高手。若武夷派倘真有如此高手,竟能讓叔父感到棘手,又使得麾下鐵血少年團損傷慘重,此次前來恐怕也來者不善……”
他並不知道自己出現了什麼誤會,但話音剛落,陳家洛又繼續補充道。
“不僅如此,乃至於今日偶遇的尚之信,一見之下也頗為棘手。”
文泰來有些不解地說道:“總舵主,我看那尚之信酒醉虛浮、手足無措,並不見其有武功底子。”
陳家洛卻搖頭說道。
“天下武功無奇不有,未必盡在苦練打熬之中。我縱覽家藏的前宋《萬壽道藏》,見其中有‘遊五欲林,在六根澤。縱逸騰躍,不可拘制’之言,尚之信乘醉而來尚能有千鈞之力,顯然不是機緣巧合,會不會和武當有關?”
此話說完他自己也啞然失笑,只覺得自己在壓力之下,越來越疑神疑鬼了。此行危險至極,關係到紅花會諸位當家、重要力量的前途茫茫,他即便有再多的惶然也不能表現出來。
對於牽纏身心、帶來煩惱的慾望,除卻佛門一刀斬斷三千煩惱絲的辦法,還有道教提倡的“遣欲坐忘”。方才他提及尚之信的行狀,就是在暗示這種玄門心法,懷疑對方就是因為醉酒忘卻了清、濁、動、靜,反而舉手投足力大無窮。
更進一步說在他們來之前,武當派便已經派人來廣州為尚可喜助拳,全力對付集結於五羊城的南少林,若是真有道家高手傳授了這門武藝,此時的情形就更加不妙了。
此時寒意陣陣,寒屋後廚之中蚊蠅孳生,嗡嗡作響擾人清淨,趙半山身材肥碩自然更受青睞,不時想要懸停在他身上。此時一隻飛蠅剛要落於他的肩上,卻見他胖胖的身軀形如龍蛇,竟然憑空借出幾分的力道,將輕如鴻毛的飛蠅彈回了空中。
“無妨,我出身溫州太極門,師門與武當派有不淺交情,若真的有什麼衝突齟齬,就由我來說和便是,無需憂心。”
趙半山眉眼中滿是慈善,此時緩緩說道:“總舵主無需擔心,我近來參詳師門的《太極九訣》頗有所得,悟出了蟠龍勁的訣竅,此勁最擅長纏身化勁,未必不能鬥過駱元通。”
趙半山出身於溫州太極門,早年作為門中大弟子盡得師門傳授,卻為了躲避掌門之爭而隱逸不出,《太極九訣》的招式並未超脫武當太極拳,練勁纏身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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