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一行隨即回到南海古廟中,將準備好的訊息告訴麻木的村民,他們的視線不約而同看向了江聞三人。
村民的表情也很淡漠,彷彿早被這一連串的苦難折磨盡了精力,業已沒有了親眼去察看的衝動。死者謂根壞,生者新諸根起,凡夫不離有漏生死界,自然只能在其中輪迴,永無休止。
嚴詠春的老爹拍著村老的肩頭,用成年人特有的方式表達哀情,而村民好像早就猜到會有這麼一天,只不過到來的恰逢其會。他們就這麼平靜地,接受了章丘崗村悄靜無事,靈堂內外毫無異狀的說法。
“各位,如今頭七已過,各家待殮死者繼續停柩下去,極易導致穢臭疫鬼,不如就由貧道做法超度,讓亡魂投胎往生去吧。”
有嚴詠春在,自然沒有人去懷疑他們三個人的見聞。
況且他們既不敢懷疑、也不能願反駁,只顧猶豫著相互看著,似乎在感謝老天爺旳善意。
這就像是同學提前告訴你成績不及格,卻還是希望這一切誤聽誤信的玩笑,抑或只有在這時候,人世間才有幾分人性本善的味道。
嚴詠春又勸說了幾句,村民們終於緩緩行動了起來,就像一具具僵硬的木偶。他們終於聽從江聞的意見,就像先前遵從嚴詠春的吩咐那樣,恭順緘默地從洪聖廟中取出現成的香燭紙錢、抬起神案法壇,綿延沉默著往村裡走去。
準備好的紙錢漫天飄灑,揚揚不絕,從山門一直飄飛到了村中,夾雜著輕微斷續的抽泣。
在江聞的帶領下,每家每戶都抬出了黑漆棺材,棺頭朝中地擺成了一朵蓮花狀,團團聚集在村口的平地前,就像是潮生潮落時,一枚又一枚遺留在沙灘上的深色貝殼。
此時的村落星月西斜、松柏參天,寒風拽曳出簌簌聲響,長庚星泠然以對,正是漫漫長夜的幽氛最濃郁、最森然的時分。
“道場成就,賑濟將成,齋主虔誠,上香設拜……”
江聞整理好道袍道冠,獨身站在棺材陣中心,氣度儼然地捻起三支香,緩緩插在面前的雕花繡球香爐中,一搖鈴鐺,宣佈法事開始,眾人便也紛紛退去。
道士,這個他用來行走江湖的身份畢竟派上了用場。只見他他面容嚴肅地走到草草搭建的法壇面前,被一口口陰森可怖的棺材圍繞在中心,惡臭與蚊蠅也結伴而來,村民更只敢遠遠觀望。
夜闌更深,月光凌冽,獨襯得場中的江聞形象蕭疏厭離,在他閉目不語的冷漠面容上,村民們漸漸讀出了幾分慈憫悲世的氣息,諸人的情緒也漸漸掙脫出了陰詭怪影的桎梏影響,在香菸繚繞中逐漸縹緲了。
陰醮一般是為超度亡故者所作,要有靈寶濟煉,召亡誦經、引亡朝參等等環節,可江聞的手藝全靠偷師元化子而來,只學到了廣泛流傳的茅山齋醮一點皮毛。
正經法事他是不成了,可眼下對付遣送的也只是黑眚,因此乾脆不倫不類地按照開經、拜懺、發符、請聖的正壇醮儀行事,硬著頭皮繼續了下去。
袁紫衣也在一旁暗暗好笑,假道士唸經送假鬼,倒是一件世間稀罕事。
可就在此時,遑論幡動風動,一時間異狀四起湧動,章丘崗村中似乎又伴隨著龍蛇影動,寒光淹然,有些無狀之物呼之欲出,就連棺內死屍彷彿都蠢蠢欲動,即將探出枯朽腐爛的掌肢,爬回這處觸他們怨怒而詛咒唾棄的人間。
“樹上好像有東西……”
“不對,我聽著像是江灣……”
“噓,小點聲,我聽見聲音在靠近了……”
嘈嘈切切的交談聲中,天上的月暈又泛起毛刺,在星月晦暗之間,人們隱約看到一個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巨大生物從江海間蹣跚而來。
那東西帶著破破爛爛的褐色鱗毛,無數的碎屑乾枯脫落,又像毒蛇般一根根盤旋交織,蠕動向上,互相吞噬、互相纏扼著。
混沌的龍蛇外形分不清四肢所在,不知道哪個是頭顱,對著江聞的方向發出一聲嘔啞、扭曲、可怖的呼喊聲後,忽然噴吐出無數的碎屑,在空中化成了無數的虺型怪物落地,惡夜之聲便瞬間在村野上空四處翱翔。
冥冥中村民轉身向後,不由自主的想要退回廟中,卻瞧見南海古廟之上竟然也飛起一股沖天接地的惡臭之氣,黑中帶渾、宛如烏雲蓋頂正黑壓壓的傳來。而在黑雲飄展的路線上,一滴滴汙濁的雨水從天墜落,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
但那不是雨水,是一個個顯化出真身的鬼物……
此時的村民兩股戰戰、毛骨悚然,但江聞一動不動地手掐法訣閉目不語,輕聲唸誦著含糊不清的經懺,全然無視了眼前驚悚怪異的塵氛,靜候著機會的降臨。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東昇西墜為誰功。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權也空,名也空,轉眼荒郊土一封。”
有一道聲音非吟、非白、非誦、非唱從遠處忽然傳來,讓壓抑至極的環境猛然出現一絲鬆動。
只見遠處,有一隊人數可觀的隊伍闖進了章丘崗村的範疇,隱約是跛足老者在開聲起嘯,身後跟隨著一眾青壯,步行間迅疾飄忽,顯然是直奔著此處而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村民有人瞬間聯想起招魂引路的還陽鬼,被嚇得連連後退,卻逐漸察覺這隊人馬,身上帶著活人才有的別開生面的驕驍之氣,這才更進一步驅散了村中盤繞不去的詭異氛圍。
江聞似乎也聽見了聲音。
他揹著法劍的身影雖然略顯單薄,卻牢牢站在中間,雙足定住了天地嗔痴煩惱——此時他停下了所有動作,忽然握住案上的法劍。
滄浪龍吟之聲不絕於耳,一切復歸平靜,此時的天邊漸漸放亮,一切都恰到好處,而江聞也恢復了方才凝神不動的姿態,默唸著經文為亡者送行。
破曉的陽光出現,村民只覺得無比地疲憊,卻久久都不能忘記剛才所見。
他們還記得江聞手中那把冰冷的白玉劍,在一瞬間恍惚了起來,在一瞬白玉劍似乎出鞘了,又好像根本沒有動過,一切只是魂悸魄動間的幻覺。
可江聞的面前,卻分明憑空潑灑出一蓬水色,比月光還要冰冷、比天河還要皎潔的盈盈水色,此時映亮了眼前的天空,一切的幻造也猛然破滅,只剩心有餘悸的驀然驚醒和一地安然無恙的待殮屍體,形如朝拜著匍匐在地,沉寂在法壇之中的道士面前。
幸而遠處朦朧的天光也帶來了勇氣,一同降臨在這片疑神疑鬼的土地上,驅淡了連日間盤踞的詭異,雞鳴犬吠此起彼伏,枝頭的鳥雀迎著晨曦嘰嘰喳喳,撲騰著稚嫩的翅膀離巢,奔赴向無垠的天空。
披星戴月趕來的,是一群典型的武林人士。他們頭戴斗笠腰佩兵器,表情驍悍剛毅,顯然沒將面前的事情放在眼裡,唯獨領頭的衰朽老者免有愧色,徑直找到了人群中的嚴詠春。
“嚴女俠,老朽來晚了。”
當先的老道人面狹而長,身不滿三尺,還有一隻腳瘸著,走路時甚至需要用柺杖輔助才能行動。他的樣貌雖然堪稱醜陋,卻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拙古姿態,再加上他雙目如寒潭的特異,便能讓人只看一眼,就覺得他不同凡響。
“老朽費盡周折找來武林同道襄助,如今好不容易把人手湊齊、卻差點失約沒趕上頭七下葬,幾乎釀成大禍啊……”
嚴詠春表情同樣疲憊,卻沒有任何責怪遷怒的意思。
“老前輩無需自責,我們敢違揹你吩咐,擅自主持入殮合棺,還是多虧因有高人坐鎮、替村裡人指點迷津。”
嚴詠春一邊說著,一邊微笑著看向正往這裡走來的江聞,揚手招呼道,“前輩,我介紹這位武夷派的江掌門給你認識,今日的首功應當記在他頭上!”
江聞看見武林人士前來本有些懷疑,但因領頭老人剛才用嘯聲解圍,雖然年邁仍中氣十足,按理也不像是有什麼歹意,就乾脆大大方方地走了過來。
“武夷派?這家門派恕老朽聞所未聞,想必是江湖上的後起之秀。就憑江大俠方才的膽識魄力、修為武藝,也當得江湖上的一份名聲才是。”
老者對著江聞行了一個大禮,隨後朝著他身後帶領的武林人士一攤手,“這些是青旗幫、鐵膽莊、嵩陽派趕的義士,本來因金盆洗手宴之邀來到廣州府,聽到老朽江湖告急便起身趕來,可謂都是義薄雲天之人!”
凡事交代講究個賓主之分,喧賓不宜奪主,而強主也不能壓賓。面前的老道先是以東道主身份開口,認識過江聞後就主動介紹起自己帶來的武林人士,這倒是能有個賓主盡歡的場面。
江聞拱手對著老者說道:“老前輩謬讚了!我與村人雖然萍水相逢,但和嚴姑娘的交情在這,但凡有事自然義不容辭。還未請教各位高姓大名,我也好廣交豪傑朋友。”
面狹而長的老者微微動容,連忙說道:“老朽姓應,道號無謀,早年不過是江河湖海間的一個散人,只在山中修煉,寓居章丘崗村數載,早已垂垂老去,哪有什麼名號。”
然後才介紹身後帶人前來的三個武林人士,“真正須得隆重介紹的,還是我身後這三位。當先這位是嵩陽派弟子張渠,中間這位乃是鐵膽莊高徒王戎,最外邊一位則是青旗幫羅東籬,今夜奉命帶人前來襄助。”
等對方粗略地介紹完,江聞也拱手致意,想從三人臉上找到一些不屑的表情痕跡。
按理說,面前三人帶隊氣勢洶洶地趕來,卻被自己捷足先登搶了功勞,何況自家這個武夷派如今還寂寂無名,這三人有點年輕氣盛、表示不服也正常。
再者按江聞無責任的猜測,萬一來一出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傳統保留節目,譬如三個年輕人放點厥詞發表質疑,等到被自己出手教訓才能學乖,那再進一步想,乃至於打了小的出來老的,化身門派全武行都不稀奇。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三個年輕人的態度出乎意料地好,毫無芥蒂地就誇讚起了江聞,說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江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堪稱我輩楷模呀!”
“正是如此,可惜我們來晚了一步,只看見江大俠神乎其技的劍法,無緣得見其他絕學。”
“王兄、羅兄,咱們也不得妄自菲薄,還得以江大俠為榜樣,好好砥礪鍛鍊才是。”
江聞被吹捧得飄飄欲仙,恍然間也明白這這個道理。像這些有可門有派的青年才俊,武功見識暫且不提,只要不是掌門幫主的親生兒子閨女,怎麼也該要是看得順眼、說話好聽的人物。
畢竟在門派幫會之中,也講究未學藝先學禮,不懂得長幼尊卑的根本混不下去,而能帶人出門的高徒,必須呆在家裡安心、放到外面省心,確實不大可能培養出人憎鬼厭的氣質。
作為一派之長將心比心,武夷派的三個徒弟要是有他們三人的嘴皮子功夫,自己說不得就能開開心心得多活個十年。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面前這三個武林門派也都是有正經產業的人家,嵩陽派在河南開鏢局武館,鐵膽莊在西北經營刀坊,青旗幫則乾脆就是長江邊上的漕幫一系。
故而嵩陽派有著北少林的拳術、鐵膽莊擅長暗器刀法、青旗幫弟子眾多、武學駁雜、都能體現出自家淵源特色。三派說是助拳而來,實則不過是被師父喚出來行走江湖、積累經驗閱歷的,江聞的擔憂純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說話間,三人隱隱表示應老道也是靠著和駱元通的交情,才請來這些武林同道相知,倒是讓江聞愈加地刮目相看。
只是江聞總覺得,以這三人油嘴滑舌的腔調,怎麼總感覺不像是好人呢?
“三位少年英雄以後一定青出於藍更勝吾輩,今天相逢即是有緣,不如一同動手把這些棺材埋了吧。”
江聞呵呵一笑,當仁不讓地揮起鐵鍬幹起白事一條龍的工作,抽空才問起了應無謀一些好奇已久的事情。
能想出“神人守戶”辦法的人,一定比江聞還早就發現了黑眚的真身,也必然不是他自己所說的無名之輩。就像袁紫衣先前所言,嚴詠春就是因為在村裡發現前輩隱士才盤桓幾天,也不知道這位老者是有什麼過人之處。
“江大俠,老朽發現村中鬧起妖眚卻苦無對策,起先想用洪聖大王的香火鎮妖,然而鄉親們關心則亂屢屢被惑,我才讓他們搬到廟裡去住,陽氣足了自然就無懼妖邪。”
應老道很有前輩高人的作派,說話間帶著一股早已料到的意味,慷慨指點起了江山,“但是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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