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尤眚以掩德(2/2)

作者:入潼關
之,乃幼女臥於地已死,如是者不一。明年,洛陽為金虜所陷。】
從開門見到黑獸,到揮杖痛擊仆地,再到幼女臥底死去,這一連串的動作書中描述得非常細膩連貫,江聞甚至懷疑是作者從洛陽衙門的人命案宗裡,原封不動地直接摘取出來的。
人類最古老的而最強烈的情緒是恐懼,最古老而最強烈的恐懼則是未知的恐懼,這樣的恐懼乘坐著文字化作的小舟,穿透了茫茫的時間長河,緩緩來到了江聞的面前。
恍惚間,江聞甚至能看見起千百年前的某個夏日,那個坐在屋簷下乘涼的平民。
他忽然聽見屋外叫囂沸揚起某種“怪物”的蹤跡正在逼近,就在此時,他眼中尋常平靜的生活,忽然透露出一絲虛假,彷彿是自欺欺人般的一葉障目,有種煩躁讓他坐立不安。
手杖就在腳邊,他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某種未知的力量就這樣從傳說故事中走出,真真實實出現在他身邊,緊挨著只剩一牆之隔。
坊間信誓旦旦流傳著吞噬生命的故事,讓他的呼吸心跳開始紊亂,眼中清明終於如泡影碎開,蒸發在嫉妒升溫的呼吸中。
那一刻,他的恐懼如岩漿般沸騰,然後瞬間將達到頂點,依靠顫動不定的瞳孔捕捉每一處可疑的地方,最後他終於握住了冰冷的手杖,如行屍走肉般地走進屋裡,來到天真玩耍的小女兒身後……
江聞懷疑,這位勇鬥入戶黑獸的平民揮杖親手格斃的東西,本來就是他在家中玩耍女兒,一切的起因都來自於他忽然間的恐懼與幻覺,都源自於夷怪黑眚那離奇怪異的影響!
他慢慢發現,黑眚的出現常常伴隨著重大天災人禍,故而在對於“異象”特別敏感的時代,這樣的徵應規律很容易引起觀察者的注意,繼而錄入各地章表、筆記、方誌和曆書,影響力得以不斷擴大,也給江聞留下線索。
於是他的注意力,便再次集中在了幾個篤信命運預言的時代裡。《說文解字》對「眚」字的註解之一是「目病生翳」,也就是眼睛裡長了異物,以致於看不清東西,可盲目的何止是眼睛。
這種解釋對於黑眚之「眚」同樣適用,說到底兩千年來,沒有人能看清黑眚的確切面目,但黑眚在史籍的存在卻是清晰可見的,更極有可能曾經一度改變了歷史的走向。
譬如在前明的憲宗時期,黑眚不但曾經出現,還一度成為震驚朝堂的政治事件。
成化十二年(1476)七月九日,京城開始傳出妖眚鬧事,引得人人自危,夜不能寐,隨後鬧到連朝會大典上都出現詭狀。
那天早朝之時,先是黑影鋪天蓋地而來,隨後的東班文官佇列中突然傳出盔甲撞擊之聲,甲葉碰撞清晰無比,彷彿有一支看不見的軍隊在殺氣騰騰地整裝行進,莊嚴的華蓋殿內瞬間亂作一團!
要知道自古私藏鎧甲是死罪,而早朝的文官隊伍裡,更不會有內穿甲冑的情況出現,奉天門侍衛持刀趕來都驚譁不已,文武百官亂作一團,唯有明憲宗假裝鎮定地喝止群臣,等到了黑眚消失不見,可其實他內心已經驚懼異常,若非太監懷恩攙扶,幾乎都要站不起來了!
成化十二年的這次黑眚事件使得整個京城徹底陷入了一片混亂,詭異黑影讓京城從上到下人心惶惶,驚駭不安的京城居民四散奔逃,乃至於流傳祀奉起了一些名諱都不曾見諸記載的神明。
明憲宗不放心於此事,遂命宮中太監汪直徹查黑眚事件。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汪直髮現宮中道士李子龍經常會跑到萬歲山等附近檢視,便斷定李子龍有可能要刺殺皇帝。他“不負”皇帝厚望,查出了江湖方士李子龍勾結宮中太監韋舍,私自進入大內操縱黑眚的“陰謀”,隨之將二人誅殺。
再往後,安全感匱乏的明憲宗夜夜噩夢,總覺得殿宇之間環繞著什麼晦暗的東西,於是他決定繼續支援太監們調查,調查範圍也一再擴大,從最初的靈異現象,到後來臣民間一切可疑跡象,至乎鬥毆詈罵,爭雞縱犬的瑣事,都納入了伺察之列。
次年,也就是成化十三年年初,明憲宗乾脆以這批太監為班底,於東廠和錦衣衛之外增設新的特務機構,專一刺探臣民隱私。該機構逾越律法,屢興大獄,無數朝廷要員遭到羅織陷構,朝綱為之紊亂,這就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西廠」。不知不覺之中,這種黑色的妖物,已經影響了中國歷史程序。
因查詢到線索而一身冷汗的江聞繼續搜尋,從單純的靈異怪談中抽出,繼續關注起了政治事件,這才又把目光聚焦到了宋真宗天禧二年的帽妖事件。
早於徽宗時起的妖異頻生,幾十年前那一夜的沸騰叫囂,集體恐懼的種子似乎就是從這一天起,深深根植在了汴梁城萬千黎民的心中。
而從瘋山怖海現世的那天起,城中平民聚族環坐,叫噪達曙的無奈行為,就成了人們在恐懼面前最後的蒼白無力抗爭,更不要說六扇門招募而來,因為此事慘死的一百二十七名各派武林人士,他們是如何沉淪在當夜絕望恐懼的瘋狂追逐之中……
可江聞繼續往上追溯,不知不覺還發現了許多堪稱可疑的描述,也將事情和黑眚隱隱聯絡在了一起,江聞不由得繼續思索,這麼離奇詭異的東西不可能毫無徵兆地出現,更不可能毫無痕跡地流傳於世。
事物的研究總是從具體到抽象,江聞也繼續超脫時代自身的載體,把精力投入某種概念上的研究之中,他認為或許翻閱更多的史籍,就能從的黑眚定義的線索中,找到黑眚出現的根源。
感謝書同文車同軌,要說記載著一切資訊最穩定守序的憑據,或許還是漢典辭海之中,人們對“眚”字認識的鮮明變化。
江聞查到“眚”字初見於先秦時代,《春秋左傳正義》記:“非日月之眚不鼓(魯莊公二十五年,公元前669年)”。這是說除非發生“日蝕”一類的特異天象,一般情況下不能擊鼓。在這裡,眚似乎只是一種異常天文現象,對此吳國杜預校注古書時也在下面注著,“眚,猶災也,月侵日為眚”。
可到了漢代五行家解釋古代因五行而生的災禍時,明確提到由「木之氣」而生的「青眚」、由「金之氣」而生的「白眚」、由「土之氣」而生的「黃眚」、由「火之氣」而生的「赤眚」、還有由「水之氣」而生的「黑眚」。
然而在具體的描述中,《漢書·五行志》就只記載了:“厥罰恆寒,厥極貧,時則有黑眚、黑祥”的說法,此時只提到黑眚,剩下的幾種顏色要到南北朝時代,才有了“白眚”“青眚”“黃眚”和“赤眚”的明確記載,都是類似黑眚的奇怪迷霧氣團。
這顯然黑眚的誕生要早已另外幾樣,而漢代五行家的說法,大機率參雜了最愛仿古造假的魏晉人士的加工。
這時候從時間線索來看,江聞把黑眚最早的出現時間,基本確定於兩漢之間——因為在東漢時期明確有所記載,可能是史官基於對宮廷淫穢的憎惡,讓“眚”首次以一種怨毒之氣的化身出現,此時也恰好是個篤信命運預言的時代。
這怪異的時間線讓江聞開始懷疑,黑眚的誕生可能遠沒有牠的同類那樣悠久,《漢書》最終成於東漢班固之手,時間定格在東漢初年,因此黑眚的誕生時間,極可能就該被鎖定在西漢末年到東漢初這段符異頻出的時代。
至少東漢桓靈帝時期劉瑜的奏章已經自然而然地用上“妖眚”一詞,毫不擔心皇帝會看不懂。當時居高職、德才超群的劉瑜給桓帝上了一篇陳事奏章,文中寫道:“及常侍、黃門(皆為宦官),亦廣妻娶。怨毒之氣,結成妖眚。”
此時黑眚對應的記錄,最清晰可證的是在漢代史書《東觀漢記》中,靈帝光和元年(178年)六月丁丑,有黑氣“墮所御溫德殿庭中,如車蓋隆起,奮迅五色,有頭,體長十餘丈,形貌似龍”。
按理說在遍佈讖緯祥異的兩漢之間,類似黑眚的故事不怎麼出眾,畢竟天人感應之說盛行於世,一切妖祥休咎都可以歸諸於天子過錯,因而這個說法並不存在出格犯忌諱的嫌疑。
弔詭之處在於一個細節。
那是在桓帝死後,靈帝即位,大將軍竇武與劉瑜等共同策劃誅殺宦官,行動失敗兩人被殺。可面對當初政敵的落敗,宦官偏偏沒有急著為自己辯解,卻一口咬定他所說研究的皆是“訛言妖論”,莫名其妙地要求把劉瑜的著作通通燒掉,不留一絲痕跡於世上。
而更讓江聞無法忽視的是,在經歷了武夷山架壑昇仙宴,知曉了漢哀帝元壽年間離奇詭怪的行西王母籌事件原委後,江聞已經無法自抑地要將夷怪黑眚出現的契機,聯絡在某個蛻化成玉中胚卵、眉睫卻尤能盈動的天子身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這裡面太多相似,太多巧合了。
和帽妖、黑眚事件一樣,漢哀帝時期的行西王母籌事件,有著同樣的擊鼓號呼、相對驚恐,有著同樣的通宵聚坐、秉燭達旦,也有著同樣的無故自驚、城中大亂,太多太多線索都指向同一處,不同的只有當初“博弈歌舞”的狂熱,後來只剩下“持籌相驚”的惶恐。
這就彷彿去蕪存菁般,人們已經剝除了一切的臆想、祈願、哀禱、燔祭,只留下對某個不化磐石般的存在那赤裸到亙古不化的永恆惡意,徹徹底底的忌憚畏懼……
江聞甚至隱隱猜測,或許十常侍膽戰心驚地想要毀滅劉瑜的著作的起因,就是因為在黑眚這個存在面前,他們已經從漢宮府庫中隱秘流傳的晦澀典籍裡,知道了一些本不應該他們知道的事情,而當時記載著這些事情的簡書,很可能就出自於當初漢哀帝宮中太監們,那顫抖戰慄的持刀之手、倉惶之心的鐫刻!
就這樣細細翻看史料,江聞才赫然發現從漢代直到如今的明清之際,黑眚的陰影似乎籠罩了中華文明將近兩千年的歷史。北到河北,南到廣東,下至民間,上至宮廷,無數人因為遭遇這神秘的氣團而離奇喪命,更有無數人曾切身感受過如明憲宗那驚悚欲絕的懼怖。
“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但如今躲進南海古廟確實是村民對抗恐懼的最好方式,停屍七日等村民心中的鬱結散盡,也是化解懼怖的有效辦法。”
江聞沒有轉頭過,他並不在意兩位姑娘如今是何表情。今天當作自言自語也無不可,就像他並不打算告訴嚴詠春和袁紫衣,像黑眚這樣的存在,已經是諸多夷怪希只中最最無害的一類了。
“我看佈下神人守戶的那人很清楚,村民不是怕鬼怕僵,只是過不了自己心裡這一關。唯獨是安安靜靜躺在棺材裡的屍體,能告訴他們一切都已經過去,也沒有死者會回來復仇索命。”
“所以我們可以回去了,告訴他們怨氣已散,告訴他們守屍鬼已經不見了蹤影,去告訴他們章丘崗村也罷、扶胥村也好,以前想要逃避忘卻的東西,都可以徹徹底底地放下了。”
本章已完成!
(←快捷键) <<上一页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