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聽沈應奎話頭子很硬,訕訕笑了笑,不再繼續問。那王成雲在旁邊問道:“這些法子有沒有不是好路數來的,別買回去招禍。”
沈應奎道:“嗯,天機閣收這些法門時,要讓賣家籤‘原創保證書’,保證這法子是他自己發明。若將來惹了官司,也能找到賣家說理。”
頓一頓又道:“我家東主的意思是,現今各家各持秘法,僅肥一家,不利天下。若能厚利引導各家將秘法獻出,透過天機閣轉賣,那賣家能得到資金週轉,買家也可得利,此為三方得利之事也——這兩個月,我們已經買了幾個。”
對王成雲又道:“若王員外資金一時週轉不開,只要有合適保人或財產抵押,我天機閣也有銀子可以投資,只不過要佔些股。當然,我們也不干擾王員外生意如何做。”
高拱聽了,暗自苦笑,確定了這日升隆和天機閣一定是皇帝的生意。否則在兩京十三省如此大的佈局,非天下第一人如何能確保利益不被巧取豪奪?
只不過這生意賣的奢侈品與民無傷,天機閣還有利天下。高拱不是迂腐之人,也覺得皇帝這般做,總比派出中官巧取豪奪好的多,心裡雖然有數,但不再言語。
因王成雲家裡的產業有硝皮子作坊,最後他選擇花七百兩買了一種皮革鞣製之法。沈應奎安排人在樓下王成雲伴當那裡收了銀兩,等入賬單到了,才從閣中取出一個檀木匣子,開鎖後取出一張紙給了王成雲。
王成雲一目十行瀏覽一遍,苦笑道:“就這?”
沈應奎笑道:“正是,這內裡配方為我天機閣驗證,確實可節省皮革鞣製時間,且柔軟易於成型,更適合皮雕。”
頓一頓又道:“王員外別小瞧這張紙,不給看的話,你鞣一輩子皮子也未必能發現。”
等交易完成,沈應奎又拿出一份“天機閣保密書”,請王成雲簽字,並對高拱施禮道:“天機有不可洩露之意,新鄭公勿怪,也委屈王員外了。”
高拱笑道:“這是自然,王員外得了這法子,定要保管妥當,不能轉賣。”王成雲開始時怕折了高拱面子,此時聽說,連忙簽了字,並按了手印。
......
高拱離開天機閣,到南京北城外許員外家園子住下。因他隱秘來此,故南京城裡官員未收到風聲。馮保雖知道了,只是冷哼一聲,在屬於他上報的南京情報節略中提了一筆罷了。
到了次日傍晚,高拱的親隨請了幾個高拱此次要見的人到了許家別墅。其中之一即為前不久聽勘結束被免職的原蘇松兵備道蔡國熙。
蔡國熙見了高拱,口稱“老師”,兩人相對唏噓。高拱對蔡國熙道:“因我之故,以春臺之政聲竟也被罷,荊人真黨同伐異也!”
蔡國熙字春臺,為理學名家,高拱為其座師。治理蘇州時,曾經和海瑞一起收拾徐階家不法事。後來被徐階用三萬兩黃金買通給事中戴鳳翔,將海瑞和蔡國熙參倒。此事件即為後世赫赫有名的“海瑞罷官”。
蔡國熙因在蘇州施以良政,罷官離開時竟有十萬以上百姓相送,震動帝國南方。
隆慶五年時迫於高拱壓力,朝廷又給了他蘇松兵備道的差遣。去年三月,身為高拱學生的蔡國熙又被吏科給事中陳三謨以“奸邪險詐,且以假道學以欺世”之莫須有的罪名參倒,罷職在南京聽勘。
高拱一直關注著自己這個學生的動向,因知他清廉,聽勘期間生活必定困窘,託人給他捎來赤金十兩,否則他此時見到的蔡國熙必然面黃肌瘦。
蔡國熙和高拱說近況時,許員外進來說其他幾位客人到了。高拱和蔡國熙連忙出迎,見早就賦閒在家,高拱的同榜進士吳三樂等幾個高拱在南京的朋友一齊到了。
吳三樂字“尊德”,自號“好遊”,蘇州人,此時業已花甲,因無心仕途,老早就回老家做富家翁。他與高拱同榜,多年來倒也沒斷了聯絡。此番許員外接待高拱,都是他一手安排。
見眾人圍著桌子坐好開吃,他捻鬚笑道:“新鄭公此時閒雲野鶴,竟能到南京遊覽,庶幾有‘遙遙至南荊’之意了,哈哈!”說完,擠眉弄眼,老頑童般滑稽可愛。
“遙遙至南荊”是陶淵明曾到南京時所作詩中一句,用在此處完全是對高拱的調侃。意思是你退休了沒有像五柳先生一樣享田園之樂,還在東跑西顛。
這可是高拱在臺上時大家不敢做的事情,在座的都哈哈一樂。高拱老臉微紅,回道:“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喝酒,喝酒!”用陶淵明的另一句詩輕輕化解了開去。
這幫子文化人喝酒全是這個調調,毋庸贅述。等酒至半酣,有客問道:“新鄭公此時南來,有復為穆宗三年之故計之意乎?”
隆慶三年大俠邵方買通陳洪讓高拱復起,震動江湖,在座各位也耳聞一鱗片爪。此時聽到關節,都停著看高拱如何回答。
高拱確有此心,否則也不會費心費力去找沈應奎。但今天在天機閣見了皇帝的手段,心裡已覺得希望渺茫。聞言嘆口氣道:“‘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當此之時,難!”說完,一飲而盡,眼圈微紅。
這句詩的上句是“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在座的都是飽讀書的,焉能聽不出高拱的未盡之意,都唏噓不已。
吳三樂轉了話題道:“老夫閒在家,以戲曲自娛,但恨故事少耳。近日坊間興起的評話,倒有些意思,若能擷取幾段,改以雅言,未必不能新成一派。”
蔡國熙聽了道:“好遊公說的是,這些評話不可以鄉言俚語視之,吾觀其要旨,乃有團聚人心於國族,區別華夷之意,主其事者或有深意焉。”
高拱聽了,不知他們在談論什麼,蔡國熙跟他解釋了幾句。高拱聽了笑道:“此必為今上所設計,荊人計不及此。”
眾人聽他判斷這評話的流行竟是皇上主導,都覺得匪夷所思,忙問其故。
高拱在帝國最上層多年,故能以一葉而知秋。見問笑道:“汝等看了‘平臺召對錄’和大閱京營之邸報乎?吾觀今上之志不小,或有併吞四方之心,這些評話不過是做些準備——日後這兵事少不了!”
眾人聽說,面面相覷道:“國朝之賦稅,仰給東南,此時已不堪其重負也,若再起兵事,如何是好?”
高拱聞言冷笑道:“皇上天縱其能,聖謨深遠。當政之荊人也屬老辣之輩,焉能不實國庫而舉兵?吾料不出三年,必丈量天下,並申‘一條鞭法’!”
在座的一聽,心裡面直打鼓。大夥兒不害怕一條鞭法,因為都下臺了,也沒有利用加徵槁小金庫的需求。但真如高拱所言,當政要丈量天下的話,那可要了親命了。
高拱又言道:“若我為當政,除此兩條之外,還要興革鹽政——勳貴蠹官,把持鹽引,將國稅盡數貪入自家,沒一個不該死、該殺!”說完,崢嶸之意盡顯。
席間有客人聽了道:“張江陵未必不為之,我有一友乃福建巡撫劉堯海之幕僚,來信說朝廷今年要大興曬鹽之法——這鹽政之興革,可能盡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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