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的冬天將比所有的年份都要冷。沈一貫在離開副總理大臣府邸的時候,鬍子邊因為呼吸很快就凍上了冰碴。菔
空氣中瀰漫著煤煙的味道,帶著質樸的辛辣,如同沈一貫看不起的大頭兵,莽呼呼的經常分不清左右,卻又帶著對生命的威脅感。
街邊幾個錦衣衛站在離申時行府邸大門不遠的地方,他們身上紅衣帶著些許黑色的暗紋,遠看彷彿乾涸的血。沈一貫皺了皺眉頭,要走到街對面去,離這些人遠些。
結果那群人非但沒有見到文官大人的戰慄感,反倒用無禮的目光向他打量。
沈一貫不想跟他們麻纏,忙快走幾步。他同時用眼睛搜尋街面,心底將自己的管家罵個臭死——為什麼不安排一頂轎子等在申府外面呢?
街邊那群紅衣中的一個突然高聲叫道:“沈侍郎?”
沈一貫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反應過來,猛地轉身向申府的大門口跑去。忙亂中卻沒發現剛才送他出門的角門已經關閉了,平時站在門外的家丁也不見了蹤影。
那幾個紅衣將手臂挽在懷裡,饒有興味的看著沈一貫跑到那角門外,用力以手擊門,口中高喊申相,卻毫無阻攔的意思。菔
沈一貫喊了幾嗓子,臉上的惶急漸漸轉為絕望。他哭喊著又無力的錘擊幾下,轉過身面對那幾個紅衣,臉上露出苦笑。
紅衣中一個身穿小旗服色的漢子臉上掩飾不住的嘲諷之色:“沈侍郎,我家指揮使有請,轎子都給您準備好了——咱走著?”說完,他衝著衚衕口招了招手,沈一貫就看見自家管家帶著轎伕抬著他平時坐的小轎子跑了過來。
在沈一貫被“請”到國安局的同時,京師內已經開始了搜捕。混混杜六坐在糞車出城的時候被搜了出來,本來自忖必死,卻沒想到只是被人通知到國安局做證人,讓伊樂堯跟著鬆了口氣。
雙插頭鴻苞居士儘管在沈懋學家裡躲著,仍被揪了出來。沈懋學欣賞他的才氣,本打算找中興郡王家張嗣修營救,卻被告知正在郡王府的戲曲大家湯顯祖因與屠隆過從甚密,竟同被錦衣衛逮捕。
一時之間,京師萬馬齊喑,官民再次籠罩在皇權帶來的威壓和恐懼中——上一次如此規模的逮捕還是皇帝落馬、張文明遇刺的時候,不明就裡的人們紛紛打問,又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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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貫進入王通的簽押房時,看見坐在主位上的人正在讀書。此人面容白淨,腰背挺直,給沈一貫的第一印象如同溫潤君子。
但梳理齊整的斑白鬚發,卻讓這“君子”有了一種妖異的魅力,如同一條“黑質而白章”的毒蛇盤踞在那裡。
儘管刑部與國安局時常有業務往來,但沈一貫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被手下仍稱呼為“指揮使”的局長,因為王通不參加朝會,平日裡也不與朝臣交通往來。
自家尚書倒是常在武英殿的會議室裡見到王通,但回來後從不說其形貌短長,甚至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把眉頭皺起來。
在主位上的人靜靜的讀著書,對上前彙報“沈一貫帶到”的僉事並不搭腔。那僉事衝著東側的椅子努努嘴,示意沈一貫坐上去,自己則到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貫臉色蒼白的靜靜坐著,彷彿神遊天外。王通仍靜靜的看書,間或翻一頁,或拿起茶杯喝一口。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出聲讀道:“嘗聽某臣言,吾不能為某事。何以故?未知某事之細情、某事之內外聯絡、某事之規律也。唯其以謙遜、誠實之心格致其全體、本質、規律,從‘感性’飛躍至‘理性’並‘推導’之,則為其事不難也。”菔
“沈大人,您可曾學了陛下的《論實踐》?”
沈一貫呆了呆,往上拱了拱手,回答道:“當然要熟讀再三,不敢或忘的。”
王通聽了後將書放下,拿起桌上的另一本冊子。翻開其中一頁讀道:“吾等誓與江陵相左,當負天下之重望,持氣節、秉正道、仰聖意。滯考成而開言路,廢條鞭而撫士紳、沮大學而循道統,將以事功而立身,並崇先哲之懿範此誓。天地鬼神共鑑之。”
沈一貫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他的眼睛也失去了焦距,只感到一陣陣的天旋地轉。
王通略帶嘲諷的語音:“隆慶二年這一科了不得啊,很是出了些‘君子’呢。”
“張位、趙志皋、沈思孝、田一俊、習孔教再加上隆慶五年的吳中行,聽說你們號稱‘新七子’——打算置王鳳洲校長於何地呀?”
聽王通說起王世貞,沈一貫的臉上露出些活人氣,怯聲怯氣道:“吾等結社,不過詩文相和罷了,並無他意。”菔
王通的表情破堪玩味,拉長了聲音道:“是—嗎?”
“是。”
“好得很。現成的紙筆,請沈侍郎回想回想,你們這些年在哪些地方搞過唱和啊,參加聚會的還有誰,可以嗎?”
沈一貫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掙扎道:“吾已三品你非奉旨不能羈押我。”
王通聽他這樣說,臉色一肅,起身到桌案之上,開啟一個檀木匣子,雙手捧出一個卷軸。
在沈一貫難以置信的神色中,王通正色道:“有旨意。”
沈一貫和坐在他對面的僉事一齊跪地,聽王通宣旨道:“今有都察院報刑部左侍郎沈一貫暗構黨羽,所謀陰私事,著太子少保王通拿問,欽此。萬曆十五年十月二十六日。”菔
王通宣完旨意,將聖旨一合,冷笑道:“沈一貫,你還有什麼話說啊?”
沈一貫汗出如漿,先顫聲道:“無話可說。”隨即心一橫,將雙手往前一遞,“吾已在此,請少保拿問吧。”
王通目視沈一貫,見他低頭不語,沉吟一下方示意手下道:“既然沈侍郎拿出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你請他到刑房走一遭。”
沈一貫臉上再次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王習之,你欲給三品文官動刑?可知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王通臉上肉稜鼓出,冷笑道:“聖旨命我拿問,吾有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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