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咚,咚!”一聲鑼,兩聲梆子響,先擊碎了冬夜的靜謐。緊跟著,尚未入睡的京師居民能聽見大學鍾傳來悠遠的鐘聲。
兩個更夫,一個持鑼,一個持梆子。在定更時喊出來“小心火燭、防範盜賊”的噪音。大學鐘的聲音卻八響,像是帶著韻律似的,有著安魂的功效。
那鐘聲既不沉悶,也不嘹亮,遠遠的悠悠的來,像在人心裡拂去了什麼似的,讓聽到的人有如釋重負之感——此時正是晚上八點,京師居民如果不出去喝酒娛樂,就要關門閉戶,吹滅油燈入睡了。
“老爺,收拾收拾睡了吧”身邊一聲嬌呼,喚醒瞭望著天井沉思的伊樂堯。曾經的果阿總督阿方索的一等秘書,如今禮部四夷館的七品主事,聞言輕輕點了點頭。
他扭轉身,微笑著看著自己的新婚妻子。這位美麗的姑娘雖然沒有顯赫的家室,但配自己這個“蠻子”還是綽綽有餘。尤其是伊樂堯用“我愛你”之類的語言表達自己熾烈情感的時候,妻子害羞的樣子每次都令伊內斯.費爾南完全忘掉了歐羅巴的一切。
作為失去了葡萄牙祖國的殖民地官僚,伊內斯.費爾南即便回到歐洲,也無法找到類似於一等秘書的工作,因此禮部向他發出徵召之後,他幾乎是欣喜若狂了。
儘管自己姓費爾南,百家姓中也有“費”姓,但伊內斯覺得“元聖”伊尹比費家祖宗更了不起,就攀上了“伊”姓,給自己起了個“樂堯”的名,雙插頭的鴻苞居士給他起了個號叫“莘野”——伊尹年輕的時候耕種於莘野。
他帶著笑意向床榻走去時,外面的房門卻被人哐哐的敲響。緊跟著睡眼惺忪的門房到臥房外稟告:一位姓杜的客人來訪。
伊樂堯聞言皺眉道:“這麼晚了,這傢伙來做什麼?”卻沒有拒而不見的意思,對妻子歉意的一笑,整理衣衫到堂屋去了。
“老伊!老伊!”來人快步穿過天井的時候,並沒有以民見官的自覺,令伊樂堯一陣無奈。
但他仍爽朗的一笑,怪腔怪調的回應道:“毒瘤兄,戒麼萬來,又何鬼幹?”
杜六並未理會葡萄牙人故意不標準的音調,他的臉上的刀疤因恐懼而扭曲,惶急的目光四下裡看著,目光掃到站在門房後頭的老蒼頭,他打了個寒顫,彷彿他是錦衣衛似的。
進了廳堂,他做了一個長揖,未等伊樂堯還禮,他就急赤白臉的問道:“老伊,禮部可有個官兒叫紅包兒?”
伊樂堯因為杜六的緊張神情也跟著嚴肅起來,聞言道:“鴻苞居士大名屠隆,是我的好友,怎麼啦?”
“哦,有個叫宋九兒也是禮部的人?你可認識?”
伊樂堯失笑道:“這什麼亂七八糟的?宋九乃申時行閣老家僕,大名宋徐賓,是閣老身邊第一得用的——與屠隆倒是相識,怎麼啦?”
杜六聞言,吞了口唾沫,喉頭髮出咕嚕一聲,越發的汗如雨下。他突然瞪著伊樂堯道:“老伊,這些年,咱哥兒兩個交情怎麼樣?”
伊樂堯這洋夷雖然有著比大明人更嚴重的等級觀念,但這觀念起作用的範圍是在歐羅巴和殖民地。在大明京師,他並沒有覺得這個將自己從賭場了救出來,使自己免於破產的大混混地位比自己低——兩人一直都是以朋友相交的。
昔日的一等秘書伊內斯.費爾南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天主作證,我們的友情是堅不可摧的!”
“那你把手邊的錢借給我——我今晚就得走。”杜六倒也乾脆,拱了拱手後就攤開手掌,等著伊樂堯進屋拿錢。
伊樂堯打了磕絆,問道:“等等,你都把我搞糊塗了,到底發生什麼事兒了?”
杜六臉色蒼白,拱手道:“老伊,你莫打聽了!知道了,對你也不好。回頭事兒過了,我回京再慢慢給你細講,你先進去拿錢。”
伊樂堯略一沉吟,道:“好,你等著。”從堂屋側門出去,進了書房。沒用上一盞茶時間,手中提著一個小包袱進了堂屋道:“這裡是龍票六百——夠你在外面花個幾年了,可夠麼?若不夠,我還有些散金碎銀。”
杜六眼圈一紅,用力拱了拱手:“吾家還有妻兒老母,若有人欺負,老伊能幫忙就搭把手。如果太危險,就不必了,暗中照拂就行。”
伊樂堯聞言,也紅了眼圈兒,拱手還禮道:“杜六哥哥放心。”見杜六扭身就要走,他跟上問一句道:“深更半夜的——大哥如何出城?”
杜六呆了呆,一拍大腿道:“操,老子忘了這茬!”
伊樂堯聞言也呆了呆,啞然失笑道:“我還以為大哥有半夜出城的路子,原來是忘了。我就說大哥莫急——還請移步書房,說說怎麼回事吧。”
杜六沒奈何,只好跟著他到了書房。分賓主落座後,杜六將自己受命查揭帖案的事兒先說了。
伊樂堯笑道:“這詩歌的意思是已經去世的總理大臣張居正與太后女士有私情?”
杜六嚇得再次左看右看,才低聲道:“老伊,你小點聲。”伊樂堯見他嚇得夠嗆,心底撇嘴道:“這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嚇成這個樣子。”
轉了話題道:“大哥因何知道這事兒與屠隆有關?”
杜六臉上露出便秘一般的表情,嘆氣道:“我的一個朋友在品味居里麵包了個院子。某日他去吃飯,酒醉走錯了,瞧見屠隆、宋九兒和一批人在裡面耍樂——當時宋九兒正在壁上題這四句,我這朋友才看了第一句就被逐出來了。”
伊樂堯聽了笑道:“那這首詩歌的事兒不是太多人知道了嗎?這會兒宋九兒不早就抓起來了,你何必怕的要死?”
杜六臉色越發蒼白道:“唉——,我開始也如賢弟一般兒想。可我打聽了一圈兒,除了屠隆之外,當日在院子裡的宋九兒的伴當清客這些日子得急病死了的有,說是去了南洋的也有,京師裡已經找不到一個了!”
見伊樂堯聽呆了,杜六又道:“聽說當日在裡面的還有西寧侯宋世恩,他夫妻和屠隆是那個.那個啥。這些日子,京師各大青樓都沒見宋世恩出來耍樂,都說得了重病——結果今天活蹦亂跳的被錦衣衛抄了家,旨意已經下來,高牆圈禁不赦!”
伊樂堯聽了倒吸一口涼氣,顫聲道:“你說的可是一位侯爵大人?”杜六點點頭。
伊樂堯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杜六起身一個頭磕在地上:“伊大人,官面上與我這個混子有過命交情的,就你一個——我要是僥倖跑出去了,家裡一切就拜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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