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京城。萬曆八年二甲進士邵伯悌眼含熱淚,在萬曆十年的秋天,仰頭在心中感慨,這特麼的確是真理。
今日是萬曆十年的秋分,是皇帝視察京西稻的日子。
走在邵伯悌前面的,是烏泱泱的一大群——自皇帝以下,有內閣諸臣、各部尚書、順天府尹等諸位大員,為了保護他們,前後後左右都站滿了荷槍實彈的諸般軍伍,而所有這些人的行程安排、路途規劃、秩序維護等都是宛平縣保障支應——從兩個月前,邵伯悌每天都要忙到半夜。
然而到了皇帝出行的時候,他這個瘦了十斤的基層官員,卻只能排在隊伍後面,做一個幕後英雄。今日的豬腳不是他邵伯悌,更不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順天府尹,而是農工商部屯田郎中徐貞明。
萬曆三年,曾經與邵伯悌平級七品的山陰縣令徐貞明說服海瑞,讓他在銀章直奏中推薦自己來京師種稻子。到萬曆八年,徐貞明功業大成,直升農工商部屯田郎中,加銜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
兩年來,徐貞明熱的發燙,紅的發紫,幾乎讓所有人眼熱。因他疏通永定河,復建了戾陵堰,在京西新開灌區近二十五萬畝,其中有十萬畝水田,年產糧達到了八十萬石——近畿各大倉儲為之滿溢,糧價因之降到了萬曆元年一來最低。
徐貞明先是升官,後來獲授皇家格物院院士銜,其著作《盧水客談》被御筆題名,總理大臣張居正為之做序——至於報紙鼓吹,樹立典型之類,與其聖眷相比就不算什麼了。
此次朱翊鈞視察之後,這徐貞明一個侍郎之位穩穩到手——若聖眷如舊,三年後就是左侍郎,再三年正好乾到尚書,那時候徐貞明才五十九歲。按照新規,尚書以下退休年齡提前到了六十歲,尚書則可以到六十五歲,閣老們可以幹到七十歲。誰能想到,徐貞明這個三甲弱雞,能幹到尚書以上?
《禮記·曲禮上》曰:“大夫七十而致仕。”唐初名儒孔穎達疏曰:“七十曰老,在家則傳家事於子孫,在官致所掌職事於君,退還田裡也。”意思是說,人到七十歲就老了,在家應把家事傳給子孫,在朝應把職位還給君上,以讓賢者。
從有了禮記一直到明代,士大夫都是按照禮記行事。此前朝廷中超過七十歲的老人家,每年都要給皇帝一個乞骸骨的奏章,表示自己不眷戀權位,隨時都想著歸隱田園,不過是因為皇帝慰留,沒辦法才繼續幹下去的。
新規出臺後,這類乞骸骨奏章也不用寫了,到歲數前朝廷已經安排好接任人,老大人們提前一年就退居榮養——但不可離京,方便皇帝就舊事隨時諮詢。過了一年之後,尚書以上,授爵馳驛,這輩子政治生涯就此結束。
邵伯悌在後面扒拉手指給徐貞明一算,這傢伙可以輕鬆幹到六十五歲呀。若再順利些,入了閣,那就可以幹到七十歲——搞不好還弄個總理大臣乾乾,那可是人臣之極,真正的一覽眾山小。
邵伯悌在後面各種羨慕嫉妒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聖駕旁邊侃侃而談的徐貞明背影,熱切盼著他絆在土坷垃上,摔個嘴啃泥最好。
然而,這路儘管是田間土路,卻沒有凸起的土坷垃的。昨天邵伯悌還帶著人走了一遍,並親手撿去了好幾個有礙觀瞻的小石子。
同樣是知縣出身,自己撿石子兒,人家就敢在北方種稻子——我特麼的準備研究一下,看看北京城能種荔枝不?也省的快船運來的荔枝那般貴重,老子這嶺南人饞死也吃不起。
聽說那些葡萄牙人在天津幫著朝廷造快船,在海上快逾奔馬,比過去的沙船、福船快好幾倍。若是真那般快,我邵伯悌買得起荔枝的日子就不遠了。想到此處,他嘴裡彷彿出現了荔枝的清香,嘴角也盪漾起愉悅的笑容。
旁邊的縣丞見自家老爺滿臉幸福的模樣,小心在一旁低聲湊趣道:“縣尊此番接駕有功,今年一個上計是穩穩的。”
邵伯悌聽了,臉色恢復正常道:“唉,只要順順當當的,別出什麼岔子就好。”話音未落,只聽得天上一聲悶響,卻是打了個雷。
那縣丞抬頭看看天,心道:“這老爺鹽醬口,一句話把雨招來了。”眼瞅著天上一塊黑雲從北到南滾滾而來,那縣丞又心道:“幸虧老夫備了蓑衣。”
因為突然的天氣變化,隊伍出現了小小的騷動。隨即前面傳下話來,讓邵伯悌前面見駕。邵伯悌喜出望外,渾身骨頭差點都變成中空的,撲稜著胳膊飛到皇帝面前。
朱翊鈞問他道:“今日視察所見稻田,是不是這幾天就該收了?”邵伯悌聞言臉色變幻,他哪裡敢欺君,只好稱是。朱翊鈞意料之中,只極目遠眺道:“這裡能有多少畝?”
徐貞明在一旁道:“回皇上的話,因此前定下皇上要來視察,這裡留了三千畝沒有收割。”朱翊鈞道:“今日天氣不好,若下大雨,這些倒也罷了。正在曬乾的稻穀能搶回去嗎?今日接駕把勞力征發不少吧。”
身邊大臣聞言,面面相覷。農商部尚書沈鯉躬身道:“皇上不必擔心此節,宛平縣和徐郎中此前已經安排人搶收,剩下的沒多少了。”
朱翊鈞聞言擺手道:“宛平縣前面帶路,到最近的場院去。”邵伯悌驚得呆了,只好在前面領路。
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繞過一排柳樹後,朱翊鈞遠遠看見一片平整空地上趵突揚塵的,好多人在哪裡忙著搶收。此際天黑的的厲害,空氣中滿是溼意,眼瞅著那雨就要下來。
朱翊鈞將手向前一揮道:“都去幫忙收稻子去!”話音未落,邵伯悌覺得臉上一涼,已經有雨點滴了下來。
......
皇帝大駕返宮之後,邵伯悌也回到了宛平縣衙。進入後堂換了衣服,喝了薑湯,他還沒有從皇帝參加勞動這事兒回過味來。
他覺得自己有一腔的話兒要跟人訴說,那是一種混雜著激動、敬仰等較為複雜的情感,並在一定程度上重新整理了三觀。他一個小小縣令,宦遊京師,老婆也沒有跟來,此際連說個心裡話的人兒都沒有。
激動了半天,身邊小廝總算把師爺喊來了。那師爺頂著大雨進屋,口中抱歉道:“不知縣尊見召,來遲了,抱歉!”
邵伯悌道:“這大雨天,你老人家幹什麼去了?”
那師爺笑道:“剛才在對面街李寡婦家坐著喝點呢。那寡婦做的一手好魚丸子,鮮得很。”
邵伯悌見這老梆子過得風流瀟灑,在對比自身,氣的恨不能把他鬍子揪了去。
等先生落了座,他將今日皇帝收稻子的事兒說了,言道:“自古到今,雖聖王在位,也沒聽說過皇帝做這般事!邢先生怎麼看?”
那先生笑道:“這有什麼的?皇上每年勸農時,也要籍田耕種一番,這冒雨收稻子就做不得?”
邵伯悌聽了,嘆道:“唉,先生這書還是讀的少。古時仁王者,最多‘一遇水旱,或密禱禁庭,或跣立殿下’,這就了不得,那裡有去搶收稻子的?”
邢先生氣的吹鬍子道:“東家,你今日激動,我不與你一般計較。你讀書多,何不寫一篇頌聖的文章,發在報紙上——就不賺個別的,賺個稿費也好。”
邵伯悌聽了眼前一亮,笑道:“妙!”
......
聖宗實錄:“萬曆十年九月丙辰,朔,賜欽天監監正銀二十兩,表裡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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