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萬籟俱寂的時分,朱翊鈞終於結束了與張居正的深談,流露出要返宮的意思。張居正強睜惺忪的睡眼,鬆口氣道:“臣恭送陛下。”
朱翊鈞笑道:“本來來看病,卻拉著老先生談了半夜。”張居正心中苦笑,臉上卻是一副承恩深重的榮幸模樣道:“這是臣的榮幸。”頓一頓道:“臣估摸著,這也是能載於國史的佳話。”
朱翊鈞眼睛一亮道:“妙!老先生的精神頭起來了也。”說完這話,戀戀不捨的起身。
待推開門,魏朝忙迎上來,抖開一件披風道:“皇爺,夜裡還是有些涼風,您披上些。”朱翊鈞道:“朕不妨事,你給老先生披上罷。”
魏朝笑道:“奴婢這裡拿著兩件。”朱翊鈞讚許點點頭,魏朝忙上前細心的將披風給他披上,然後將另一件硃紅色的給張居正也披上了。
抬頭看了看天色,朱翊鈞突然發幽情道:“這一抹如鉤彎月,不知還照著寰宇幾帝、幾王?這些帝王、將相可像你我君臣,騏驥筋力成,志在萬里外?”
張居正聞言笑道:“陛下正可謂‘筋力’初成,臣卻是老驥伏櫪了。”朱翊鈞聞言嘆道:“老先生保重身體,好生養生,多陪朕幾年。”張居正覺得自己眼眶一熱,忙略微扭頭,抹了把臉。
等朱翊鈞在眾多護衛下出了張府,尤七過來稟告道:“相爺,劉大人幾人等不得,我都安排在客房睡了。”張居正點點頭,在他的攙扶下回房。又走到頤園石橋處時,張居正也抬頭看了看那一抹月痕,在天上銀河的映襯下,顯得冷冷清清的。
猛然間情懷激盪,張居正嘆了一口氣道:“逢此明主,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矣!”
......
此際五千裡之外,這清冷的月色還照在稻葉山城之上。岐阜城中天守之下的一處府邸中,前田玄以從睡夢中突然坐起——因為他半夢半醒間好像聽到些淅淅索索的聲音。
他先摸了摸手邊的太刀,隨後輕輕拍了拍手掌。一個打著瞌睡的小姓驚醒起來,跪行過來道:“主公,您要起夜麼?”
前田玄以揉了揉眼睛,道:“你是高橋?我記得今晚是海保值夜?”
那小姓道:“是,主公。海保今晚吃壞了東西,肚子一直響,還不停排氣。因怕失禮,跟我換了班。”
前田玄以聽了解釋,並沒有囉嗦什麼。只是吩咐道:“我聽到院子裡好像有些聲音,你出去看看。”
高橋彎腰喊了一聲嗨咿,退到門口,拉開門出去了。剛出去一會兒,就見他連滾帶爬的奔回來道:“主公,大事不好了!好像......好像是天守起火了!”
前田玄以吃了一驚,一下子站起身來,拉開和室的障子,連鞋都沒穿就竄出室外。他的宅邸離天守能有兩裡直線距離,此時抬頭向山頂方向用力看去,好像隱隱約約的是有些紅光的樣子。
他深吸一口氣大喊道:“來人!”作為織田家五大奉行之一,丹波龜山藩初代藩主,前田玄以在岐阜城的家將家兵超過了一百五十多人。在他一聲大喝之下,全府騷然,很快就人喊馬嘶起來。
還沒等前田玄以穿好衣服,整個岐阜城都動盪起來了。天守的火光越發明顯,發生火災的鑼聲也從遠處傳了過來。前田玄以已經聽到自家的左鄰右舍,都鬧哄哄的呼喊起來。
他心急如焚,未等甲冑整理完,就命令家將開啟府門,帶人向天守方向疾衝。那裡確鑿無疑是起了大火,因為此時的紅光已經不是隱隱約約,而是紅了小半個天空。
前田玄以在馬上大喊道:“野澤!野澤!”他的家將野澤直答應一聲,打馬直奔過來道:“主公!”
前田命令道:“你的騎術比我好——拿著我的太刀,先衝進去,把三法師搶救出來!”野澤答應一聲,接過他手中的太刀,在馬背上一貓腰,大喊一聲“駕!”那馬直衝出去,在山路上一轉就沒影了。
前田玄以雖然派出了武士,他自己也在拼命的打馬。但岐阜城依山而建,天守之下只有一條盤山道,看著不遠,轉起彎來卻頗費時間。而且天守位於城中制高點,往山上跑馬速度也起不來。
等衝到能看到天守全貌的地方,前田玄以覺得天旋地轉,漫天的星斗都向他傾瀉而下——此際的天守如同一個大大的火炬,必必剝剝的燒的通紅,雖然人喊馬嘶的,織田家的眾人仍然拼命向火場裡面潑水,但任誰來看都知道,這完全是徒勞,大火一點救也沒有了。
就短短一會兒工夫,前田的嗓子已經完全嘶啞。他啞聲道:“野澤在哪裡?”
高橋等身邊人大喊幾聲,野澤從火場邊跑了過來,滿臉都是黑灰,頭髮也燎的焦黃,身上的袍子也燒出好幾個洞。
野澤直看見前田,跪地哭著回稟道:“主公,我來的時候,整個天主都燒著了,但前殿還有點空隙能進去,我搶過一個棉被澆上水衝進去——連半丈都沒進去,裡面全是火,而且殿主裡面的柱子也都著火了,我喊了幾聲,除了火聲,什麼也沒聽見。”
前田玄以壓制著即將噴出來的鮮血,抱著萬一的希望問道:“可見到三法師殿下?”野澤搖搖頭,隨即天主守將佐藤三郎過來稟告道:“德善院大人,火起的非常快,等我們發現的時候,殿主周圍已經都有火了,好像......沒人出來。”
前田玄以一聲怒喝,拔出野澤懷裡抱著的太刀,就想把佐藤三郎一刀砍死。佐藤嚇得臉色蒼白,那小姓高橋在一旁緩頰道:“秀則殿下呢?他好像也在這天守之內,也沒看到嗎?”
被這問題一衝,前田的殺意下去不少。佐藤向高橋投來感激的一瞥,回稟道:“秀則殿下因為要斷奶,主母今日讓他住在隆法寺,沒在天守之中。”
前田玄以命令道;“立即派人保護隆法寺。若秀則殿下再有不測,我只能剖腹......”話音未落,就聽馬蹄聲響,一個身上插著背騎的傳令兵從山道上疾馳而來。
前田玄以莫名感到一陣心悸,彷彿這傳令兵帶來的訊息將抽掉他的魂兒一般。在他緊張的時候,忽然聽他身邊的小姓高橋嘴裡嘟囔道:“咱們總見院殿為什麼要把殿主改名天守呢......唉。”
前田玄以紅著眼睛,扭頭看向高橋。只見高橋眼睛盯著火場,臉色嚇得一點血色沒有,嘴裡嘟嘟囔囔的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絲毫沒有看到自家主公已經怒發如狂。
前田玄以聽他繼續嘟囔道:“這下子柴田勝家可高興了。信忠殿下最喜歡三法師殿下了。”
前田玄以刀交左手,一巴掌扇在高橋臉上,罵道:“你這混蛋,瞎說什麼呢。”
高橋一個激靈,忙跪地請罪。前田剛要繼續罵他,卻見那傳令兵已經奔到面前:“明智光秀謀反!太政大臣和信忠殿下身陷本能寺!”話音未落,咕咚一聲摔在馬下。
前田玄以一口鮮血直噴出來,但尚未等他昏倒,身邊眾人就聽到一聲大響,卻是有人混在救火人群之中,對著前田玄以開了一槍。
這一槍清清楚楚的表明,岐阜城的大火絕對是人為的。前田玄以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織田家,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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