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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矛盾

作者:摩碣
徐光啟最終還是聽了王鵬的話,從彰德府到京應徵。幸虧王鵬在彰德府找到了生意夥伴,解決了盤纏問題,又借給他幾兩銀子,安排他跟著入京的商人一起入京,否則不等到京師,徐光啟就得餓死。

徐光啟此時雖然未中功名,但腦袋瓜絕對夠數,在彰德府吃了大虧之後,心智也成熟縝密好多。當時就讓王鵬等留下地址,又寫了關於安陽縣強拉民夫、收修河錢等違法訴狀讓王鵬幾個簽名按手印,準備到京師之後,若有機緣,就把仇報了。

入京之後,他應徵格物院格外順利,當日即成為格物院年齡最小的一名研究員,每日跟著幾個內府實驗室出身的化學教授做各種實驗。他跟上司說了自己在安陽的經歷,然而格物院卻說這事兒管不了——雖然有個皇家的名頭,但格物院中人干政為皇帝所嚴禁。

初步安頓下來的徐光啟,先給老父親寫了一封長信,讓京師松江會館的人幫忙,安排行商的捎回去。然後他預支了本月的月俸,日日到京師各飯館打牙祭——此前三個月在安陽餓的太狠了。雖然是格物院的萌新,但徐光啟月薪已經高達六兩,和加薪之後的七品京官差不多。

他自己一個半大小子,住的還是格物院分的單間,哪裡能有什麼花用。這六兩銀子他一個人用,只要不天天吃鮑翅席,隨便吃到月底能還剩下一半。

因此,單身漢徐光啟也經常請格物院的同事下館子。今日恰恰也到了順福羊肉莊吃火鍋,包間就在沈懋學幾個人包間旁邊。中途他出去方便的時候,路過沈懋學幾個的包間——將他們適才討論安陽縣有人謀反的事兒聽到了。

此際他將自身遭遇一說,張嗣修幾個都唏噓不已。屠隆問道:“小兄弟為何不在彰德府告狀?你如今入京,再告的話乃越級告了,無人受理不說,且先有罪過。”

徐光啟聽了苦笑道:“那時節只盼著離安陽越遠越好,畢竟被打怕了。如今就沒什麼好辦法了嗎?”

其實,在座的沈懋學和張嗣修都能有辦法將徐光啟的告狀信轉給督察院,但是在京師做官,第一要義就是——莫管閒事。若這是政敵的花招,自己掉進陷阱時,那時候的正義感還值幾個錢?

因徐光啟問的是張嗣修,沈懋學心說我先不出頭。張二公子肩膀壯實,有個宰相爹,坑風險能力比自己高百倍,先看看他是什麼意思。

張嗣修雖然情商低,但入官場後第一天,張居正就告訴他學會閉嘴,不要無故出頭,因此也覺得徐光啟這事兒麻煩。關鍵是徐光啟身份是民而不是官,民告官明初有之,但現在天下官場,已經多年未見了。

因此他沉吟一下道:“你既然在皇家格物院,何不讓院長朱世子幫你這個忙?”

徐光啟聽了苦笑道:“哪裡有這般便宜事,院內人數早就過了四百人,下愚不過泯然眾人也——朱院長我也從未見過。”張嗣修聽了說話,沉吟不已。

徐光啟察言觀色,覺得這幾個並無幫忙之意,就起身施禮要告辭。張嗣修笑道:“非是不想幫你,而是條規所限,不能為爾。但我有一策,你願意聽否?”

徐光啟聽了,連忙致謝,請求指點。張嗣修道:“聽說過《新民日報》否?這報社離這裡不遠,你可以把你這事兒投稿給他們,他們專門有那寫手下去核實調查。若查的確實,你不用求他們他們就給你發在報紙上——輿論起來了,督察院必然關注,你這仇不就報了嗎?”

徐光啟這幾天每天都買報紙來看,卻沒想到可以利用報紙來給自己出這口惡氣。此時聽了,醍醐灌頂一般,一躬到地,謝過了張嗣修。

......

張嗣修回家時已經很晚,卻見張居正書房燈還在亮著,就知道老父又在處理公務。他趕緊進去跟張居正請安,見張敬修也在,又和大哥打了招呼。張居正知道沈懋學請他吃飯的事,簡單問了幾句,就讓他回屋休息。

張嗣修沒話找話,想起徐光啟的事兒,就在書房講了一遍。張敬修聽了張大了嘴,看向張居正。張居正皺眉對張嗣修道:“你還不如把他的事兒跟都察院要下去的欽差交代了,指點這姓徐的去找報社——不過緣木求魚。”

張嗣修忙問張居正為何這樣說,張居正道:“你不知這輿論控制,乃皇上極端重視之事。半年來,為了宣傳變法,報紙做了多少!安陽縣固然當罪,然而畢竟在修河,與大政相關——哪家報紙敢報出來?”

張嗣修畢竟年輕,聽了父親這話不服道:“那難道就放過安陽縣的罪過?他們不止無故入人以罪,且聽那徐光啟說,草菅人命的事兒不知多少?!慘死在洹河的勞工又何辜?”

張居正聽了,灑然一笑,他放下手中毛筆,將花鏡從臉上摘了下去。張敬修忙遞過早已準備好的熱毛巾,張居正接過來擦了擦臉,又用兩個手指頭捏著雙眼之間的鼻樑,眼睛半睜半閉的看著二兒子,說道:“以你之見,朝廷應如何處置?”

張嗣修想了想,朗聲道:“即便不能大張旗鼓,但也要派欽差查清楚,然後法辦!”

張居正笑道:“現在朝廷不正是這般做?”張嗣修聽了語塞。

張敬修插言道:“三弟好心,卻不該指點他到新民報社去。若那徐光啟辦事不謹慎,說這是你讓他去的——這報社卻難辦了。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他們想的更多。”

張嗣修聽了哂笑道:“哼哼,原來兩家標榜的‘直筆讜論’,竟都是些花招。”

張敬修聽了,想要跟最近有點飄的弟弟辯駁,張居正豎起手攔住他的話頭,笑著對張嗣修道:“你說的對,所謂‘直筆讜論’,確實是花招。”

這話說的硬實,張嗣修覺得三觀有點動搖,與幾年以來報紙給他的印象也發生了很大沖突,不解的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冷聲道:“皇上曾跟為父講過,宣傳上的花招,只能在主政者心中存著。這控制輿論的最高境界,是辦報紙的、讀報紙的都不覺得那些是花招。報社編輯以為自己在‘直筆讜論’,讀報紙的以為他們是‘民間御史’——妙用全在‘導向’二字而已。”

“為父給你舉個例子。年後京師日報和新民日報關於丁憂之辯發了多少文章?報紙先是秉承公論,對新民日報的鐘聲大家鞭撻。其後,慢慢的隔幾期就扔出一篇‘奪情’有理的文章,又寫了多少國朝以來的被奪情大臣的功業!到現在已經是支援‘改丁憂之制’的輿論佔了上風——你有覺察嗎?”

張嗣修聽了,心內悚然而驚,後背上全是冷汗。他自束髮受教以來,父母喪子三年而不仕如同天經地義的理念一般,卻被這報紙在潛移默化間將自己的立場轉了,不敢細想,真.細思恐極!

張居正接著道:“皇上與為父考究歷代變法得失,唯有商鞅變**業最著,其因何在?在於‘民信之’而已!其他如熙寧變法、慶曆變法等,半途而廢者,不過是異論相攪使然。因此,本朝變法要想做成,為父的‘省議論’不行,非得皇上的‘一議論’不可。皇上有一句話說得好,‘自即日起,唯有一項不變者,即因時而變、因勢而變!’誠哉斯言。”

張嗣修聽了,張大嘴道:“若那祖宗家法棄如敝履,國體蕩然,不怕天下板蕩嗎?”

張居正聽了,笑道:“不先亂上一亂,焉能求得大治?變法者不怕亂,因這‘亂’都在手掌之中。只要能治亂,就讓他亂;亂才能分左右,辯友敵,上位者才知該打擊誰,拉攏誰,依靠誰。明白了嗎?”

張嗣修聽了張居正的話,醍醐灌頂一般,把朝廷幾個月來的各項作為看明白了大半。內心深處,更把自家幾個月來高中榜眼的得意之情盡數收了——此時才知自己坐井觀天而已。張居正見說服了兒子,就從大案上拿起一本冊子遞給他道:“這是皇上所述《矛盾論》,你先拿去抄一遍,細細研讀明白了,即可知‘聖聰天授,聖人生而知之者’,並非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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