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四年五月,全國選秀開始。不同於以往在北直隸地區從平民之家選秀的老規矩。此次選秀,朝廷共派出十五路欽差,在兩京十三省按照“德容言工”四類基本素質,挑選賢淑溫婉、花容月貌的秀女,朝廷四品以下、七品以上的文臣之女,也都在備選之列。
此次能破除選擇平民之女的祖制,乃朱翊鈞與兩宮大力爭取的結果。朱翊鈞總結有明一代,皇子在宮中難養,以至於皇嗣艱難的教訓,以弘治帝為例子,向陳李兩太后力陳選擇官宦之女的必要性。
明代太子之難,無過於弘治皇帝。因生母紀氏為叛亂土司之女,宮中毫無地位和宮鬥技術可言,剛懷孕就被得寵的萬貴妃勒令打胎,後來在門監張敏的保護下,朱佑樘才得以倖存。
因紀氏也不敢把親生兒子養在身邊,朱佑樘小時候就在宮中吃百家飯,經歷了九死一生才平安長大。
憲宗後來知道了這個兒子,把朱佑樘立為太子。隨即剛被封為淑妃的紀氏和保住朱佑樘的門監張敏暴亡,兩人都被憲宗所寵愛萬貴妃所害。
憲宗母后周太后擔心萬貴妃會對太子下手,親自撫養朱佑樘在仁壽宮,弘治帝才長大成人並在後來開創了“弘治中興”。
朱翊鈞在選秀上更改部分祖制,確實因平民女子因自小所受教育所限,眼界和心機手腕都無法與官宦之女相比——儘管他有信心自家後宮不會出現萬貴妃之輩,但為後世子孫計,還是將祖制突破了為好。
陳李兩太后都是平民之女,結合自己初進裕王府的切身經歷,都被朱翊鈞說動。但李太后畢竟具備些政治素質,提醒朱翊鈞防止外戚做大。
朱翊鈞當然要防著這一點,選秀諭旨中明確規定,一旦被選為嬪妃,妃位以上之家直系親屬三代內無論文武終生不得超過四品,且不可帶兵。
為了彌補外戚家官場上的損失,一旦秀女為嬪以上,即加授其父或兄正奉大夫二品銜;若選為妃位,則加授其父或兄一品資德大夫銜;若為皇后,則授伯爵,併發世券。
所謂“一入宮門深如海”,古代皇室選秀深為民間所惡。凡選秀年,民間往往會出現大量的早婚現象。實在沒條件早婚的,也都趕緊定親,將婚約送官府備案。
但此選秀諭旨一出,對四品以下官宦人家和大商巨賈也有相當大的誘惑。四品作為明代文官的玻璃天花板,要想跨越千難萬難。三品高官不在乎的待遇,四品到七品的官員還是有不少心裡癢癢。
而大商巨賈有錢無地位,急切盼望自己有官身護體,參與選秀的積極性比中下層文官集團還高。
......
因隆慶帝早年縱慾傷了腎,在與其弟弟奪嫡時拼命調理身體才生下朱翊鈞穩定了嘉靖帝心,李太后當時心裡壓力老大了,自己也被朱載垕的皇嗣艱難搞怕了。
明代制度,皇后以下,設皇貴妃、貴妃、妃、嬪、昭儀、昭容、婕妤、美人、才人、貴人、選侍、淑女十二個品級。
此次全國大選秀在有心理陰影的李太后和外朝力主之下,規模宏大。先在地方上初選五千女子,和其父母一同入京。
到了京師後,皇室將派內官欽差,從五千人中複選出三百入宮。入宮後太后還會組織一系列的考核,再從三百秀女中選出五十人才能備位淑女、選侍。
其中會有最優秀的九位女孩,起步就冊封為九嬪。再從九嬪之中優中選優,立其為皇后。
朱翊鈞本意不想如此勞民傷財,但後宮代表李太后和朝廷代表張居正,都不同意皇帝在此類事情上自作主張,降低選秀人數標準。
畢竟,母儀天下的皇后將從這五千人中選出,朝廷上下、宮內宮外,無不痛責朱翊鈞輕省為之的錯誤想法——朱翊鈞難當大勢,除了商定皇后、九嬪人選需要以他意見為主以外,其餘選秀活動,並無他置喙的餘地。
......
蘇州莊氏棲霞莊的七月,正是驕陽似火的時候。聒噪的蟬鳴並未給這點綴著奇石篁竹的花園帶來反向的靜謐,只有間或拂過清澈池塘的一陣微風,才給臨水木閣中人帶來一絲涼爽。
木閣之中,綠雲輕綰,雲髻峨峨,身著淺綠羅紗,花鈿主腰淡紫馬面裙的莊靜嘉手持書卷,正在飲用冰鎮酸梅湯解暑。
當她放下天青色汝窯湯碗,如玉柔荑輕搖團扇時,其瑰姿豔逸就在閣中紗影中掩映,配上面前小几上的一盆盛開的梔子花,這女孩如同只能存於公子王孫輾轉反側時的春夢裡一般,美的不真實,卻令這夏日的花園也為之沉醉。
而池塘邊的垂柳下的小石子路上,一個小丫鬟頭上頂著一片大大的荷葉,踏著火熱的陽光跑過來。當她氣喘吁吁的進入木閣時,一句話即把靜嘉從書中喚了出來。
“小姐,聽老爺身邊的絳鶯說,你要入宮了!”
靜嘉先是微微吃驚張開嘴,其美態讓身邊的貼心小丫鬟綠漪心中也跳了跳。在她的僅僅識些字的淺薄文化中,並不知道兩千年前,已經有人如此形容自家小姐的美:齒如瓠犀,螓首蛾眉。
隨即靜嘉把書放在小几之上,微笑道:“阿爹那麼疼我,還能讓我入宮?你這傻丫頭,被絳鶯騙了吧。”
綠漪聽她說的肯定,有點拿不準道:“小姐,咱家可不比以前了——或者族中有人想攀皇家的富貴也說不定。”
靜嘉聽了,還是靜靜的笑著搖頭:“阿爹最疼我,他不會同意的。”
莊園的聽雨軒中,莊氏實際的掌舵人莊允長正在躺椅上皺眉靜思,在身邊小妾絳茜輕搖的芭蕉扇帶來的微風中,他的心卻如同軒外那聒噪的蟬鳴一般,亂成一團。
江南莊氏都起源楚莊王的羋姓,自湖北發源而來。莊允長這一隻與後世鼎鼎大名的毗陵莊氏並非一族,乃是西漢辭賦大家莊忌之後,在蘇州吳縣等地開支散葉,傳承已過一千六百多年。但到了明正德、嘉靖、隆慶三代,家族卻多年未出進士,最高學歷為舉人。
此際家族宗子莊允長,字守常,嘉靖三十七年鄉試中舉,且屬早發,其時年齡才十九歲。然而黃金榜下,全為斑斑淚。一直到萬曆二年,莊允長科場仍屢戰屢敗。此際他已經三十七歲,還是個舉人。
萬曆三年,朱翊鈞以江南徐階家為突破口,配合報紙這大殺器,殺了幾隻猴子,莊家赫然在列。
莊允長雖不為宗族之長,但絕對是個聰明人。開始時他限於資訊不對稱,沒看懂皇帝收拾徐階的用意,以為還是隆慶年徐階罷相鬥爭的餘波,但報紙一出,他頭腦立即回覆清醒。
隨即他力排眾議,說服族中耆老,堅決舍田、財邀名,果然成功的免掉了破家之難。王、董、高、週四家被破門後,莊允長在宗族中的地位如同火箭一般,直衝雲天。
經此一事,他作為長房宗子,除了原來負責的祭田和宗族祭祀之事外,已經取得了宗族事務的實際主導權。
他昔日中舉之後娶親,先得了一個兒子不幸夭折。後來在二十三歲那年,得了嫡女,愛如掌上明珠一般。此後妻妾雖又給他生了三子兩女,都沒有這嫡長女受他的喜愛。
莊靜嘉其名取字《詩經》——“其告維和,邊豆靜嘉”,形容女孩的潔淨美好,而莊靜嘉人如其名,雖然養在深閨人未識,但見過的親戚女眷,都傳出來她的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姿。
此時的靜嘉已經十四歲,按理早該定下婚約。但莊允長在不捨的情緒主宰下,一直想要給嫡女找一個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的丈夫。女兒美名漸漸傳出去之後,來莊家求親的少年俊傑,無論是家財萬貫,還是俊逸倜儻——或者兩者兼有,莊允長卻沒一個瞧得上。
去年皇帝的筆端輕輕一圈,儘管免去了莊家的滅頂之災,卻也給莊允長敲響了振聾發聵般的警鐘。管你千年之積善之家,詩文顯名之輩,在皇權面前都沒有大用。
就算你當了文壇盟主,但有一次行差踏錯,即入萬劫不復之境地,王世貞不就是最明顯的例子嗎?
但大明朝,有一種人只要不謀反,少參軍干政,即能得與國同休,累世簪纓的富貴,那就是勳貴——而皇后之家,必封伯爵,這也是鐵律。而最近傳到江南的選秀諭旨,也證明了這一點。
於是,被官府提醒上報女兒資料的莊允長陷入了迷茫和糾結——自己真的要為了家族,把視若珍寶的靜嘉推入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大內嗎?還是從自己已經選了又選的備用女婿人選中,趕緊選出一個來,先把婚書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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