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
路易十五艱難地抬起了眼皮,他的耳膜似乎有些不堪忍受杜巴利夫人那尖銳刺耳的喊聲摧殘了:
“讓娜,你先安靜一會兒吧。”
“不!陛下,您要相信我啊!”
杜巴利夫人並沒有閉上她的嘴,儘管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她仍在歇斯底里地尖叫著,畢竟國王陛下是她唯一的希望:
“這是一場陰謀,我和那七百萬利弗爾沒有一個子兒的關係!您可以去查證,我是清白的!”
路易十五頭疼欲裂地咬了咬牙,揮手下令道:
“衛兵,把杜巴利夫人的嘴堵上。”
兩名高大的衛士上前,不顧杜巴利夫人的拼命掙扎,再度用布條將她的嘴封了起來。
路易十五長嘆了口氣,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帶來的胸腔劇烈起伏都讓國王陛下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
國王陛下在眾人的注視下一步一步、很是緩慢地走回了御座,艱難地撐著扶手坐了下去,他的身子在這個冬天一下差了許多,彷彿老了十多歲一樣。
在國王陛下的眼中,杜巴利夫人的清白與否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如今整個巴黎都已經認定,杜巴利夫人確實貪汙了那七百萬利弗爾。
那麼,路易十五也只能將這項罪責當成一個毫無爭議的事實來進行處罰,否則,巴黎的民眾是絕對不會得到滿足的。
他環視了一圈在場的廷臣們,久久不語,廷臣之間也沒有人主動發言,整個御座廳內都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唯有杜巴利夫人仍不死心地在拼命嗚咽著。
良久過後,路易十五才虛弱地扶著額頭,輕聲說道:
“那麼,諸位覺得這一切該如何收場?”
儘管國王陛下發問了,但一眾廷臣,包括勞倫斯、埃德蒙與凱撒·加布裡埃爾都沒有出聲,靜靜地看著路易十五,等待國王陛下說出他的想法。
王儲夫婦也面容嚴肅地站在杜巴利夫人身前,同樣地一言不發。
畢竟國王陛下在御座上沉思了這麼久,他肯定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
見廷臣們都在等待自己開頭,路易十五也沒有多做詢問,在又一陣嘆息之後看向杜巴利夫人說道:
“讓娜,是你犯下的罪孽導致了今天的這一切,我很愛你,但即使如此,我也要做出一個令我痛心的決定...”
說到一半,路易十五頓了一下,眯起眼睛看了看杜巴利夫人那張可愛可憐的面容,那張臉頰即使被汙泥點染,也仍然掩蓋不了傾國傾城的容顏。
路易十五抿嘴沉思著,忽然顯得有些於心不忍,他在腦海中回憶著這幾年有杜巴利夫人作陪的那些時光,他承認那確實是他最為快樂的一段日子。
先前,路易十五就不止一次和黎塞留公爵提到過:“杜巴利夫人讓我忘記我已經六十歲了。”
一段段美好的回憶在他腦海中迅速閃過,化妝舞會、泛舟運河、美蒂奇花園的下午茶、鏡廳裡的宴會、凡爾賽郊外的花前月下、國王套房裡的巫山雲雨。
路易十五看著癱坐在地上的杜巴利夫人,記憶裡光鮮亮麗的杜巴利伯爵夫人,眼前渾身汙垢的讓娜·貝曲,這巨大的落差瞬間讓路易十五覺得這個女人變得楚楚可憐起來。
他把醞釀到嘴邊的嚴厲詞句又咽了回去,用溫暖的心房讓那些詞語變得更加溫和,而後才從舌齒間重新吐出:
“我決定將你放逐至聖瑪利亞修道院,讓娜,去天主的身邊償還你的罪孽吧。”
路易十五的聲音不大,但他的回聲卻清晰地在整個御座廳內迴響,清晰地傳達到了每個的耳邊。
杜巴利夫人停止了毫無意義地嗚咽,那雙絕望的眼眸深處也恢復了一絲神采,不再是同一灘毫無波瀾的死水一樣。
路易王儲與瑪麗王儲妃互相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眉頭都微微皺緊,王儲殿下更是忍不住右腿上前邁了一步,似乎隨時準備開口反駁。
埃德蒙院長與外交大臣凱撒·加布裡埃爾同樣是皺緊眉頭看向了國王陛下,但沒有貿然開口說什麼。
一眾廷臣則是驚訝地將目光在路易十五和杜巴利夫人之間來回切換,對國王陛下的決定感到很是意外。
勞倫斯則是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沒有對路易十五的決定做出任何反應。
放逐到修道院,這是一種從中世紀早期就開始、到如今盛行了一千多年的懲罰方式。
理論上講,被放逐到修道院的男男女女都將自動成為修士,被剝奪一切政治上的權力,用他們的餘生去侍奉和感悟天主,這本質上相當於是一種嚴厲的終生軟禁。
在教權強勢的中世紀,進入修道院的罪人們基本就沒有離開的希望了,任何試圖放棄修士身份的教徒將會被視作叛教者,受到天主教徒的鄙夷以及教廷的殘酷責罰。
然而,在如今的十八世紀末,宗教改革的兩百多年後,修道院的約束力早已不復往日那般巨大。
儘管大多數被放逐者仍然會在修道院中度過餘生,但統治者是完全有能力,透過向主教們做出些許政治上的讓步,來換取某位修士完好如初地回到世俗之中。
畢竟早在文藝復興時期,羅馬教廷就出現了第一位主動放棄神職、回到世俗的紅衣主教,凱撒·波吉亞。
而這也正是廷臣們對路易十五的決定感到驚訝的原因——國王陛下明顯並沒有對杜巴利夫人完全死心。
倘若日後國王陛下思念起了這位昔日情人,他是完全有能力、也有可能將杜巴利夫人從修道院中秘密召回的。
這也就意味著,杜巴利夫人仍然有著不俗的翻身希望,只要她還能待在國王陛下身邊,她的美貌與魅力就是無可替代的,恢復到以往的地位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想到這裡,凱撒·加布裡埃爾和埃德蒙院長的臉色都難看了不少。
兩人心裡很清楚,如果杜巴利夫人還有希望出現在凡爾賽宮,那麼路易十五就肯定不會停止對這起暴亂的調查和追責,儘管機率很低,但如果真的牽扯到了自身,那他們二人可就都危在旦夕了。
而且,從國王陛下的做法來看,他很明顯是想利用這個處罰先將這起暴亂應付過去。
反正那七百萬利弗爾都還在王室的內帑之中,只要這筆錢最後發放下去了,待到事件平息之後,就沒有多少人還會對杜巴利夫人的貪汙行為耿耿於懷了。
儘管名聲上的損失是不可避免的,但路易十五是完全有可能在這個冬天之後重新將杜巴利夫人從聖瑪利亞修道院召回凡爾賽宮的。
“諸位,你們覺得呢?”
路易十五不緊不慢地在眾人臉上掃視了一圈,語速很慢,但壓迫感十足。
廷臣們頓時猶豫了起來,看向杜巴利夫人的眼神也不再像方才那般鄙夷和蔑視,如果這個女人真的還有機會回到凡爾賽宮,那他們這些王室官僚必定不能將這位官方情婦給得罪死了。
杜巴利夫人也漸漸停止了掙扎,雖然看不清她那披頭散髮下的面容此時到底是什麼表情,但從她那漸漸坐直的腰桿就能看出來,這個女人心中滿是劫後餘生的狂喜。
“祖父!”
而在這時,路易王儲攥拳站了出來,他也知道在整個御座廳內,自己是第二具有話語權的人物,於是毅然決然地上前兩步,激憤地勸諫道:
“這個女人的罪孽甚至都高過了聖米歇爾山,有多少人因為她的貪婪而死去,根本不應該給這樣的人任何贖罪的機會!”
早在從報紙上讀到巴黎底層貧民的悽慘生活時,悲天憫人的王儲殿下就對貪墨公款的杜巴利夫人憎惡至極,而當路易王儲從約納主管口中得知這個女人貪墨了第二筆救濟資金時,他更是發誓絕對不會饒過這個罄竹難書的罪人。
路易王儲根本不想等到自己繼位之後再捏死這個萬惡的女人,對他來說,杜巴利夫人逍遙法外的每一天,都是對他本人,乃至於對整個波旁王室的莫大羞辱。
一旁的瑪麗王儲妃也難得地挽著王儲殿下的胳膊,一同上前,用稍顯生疏的法語附和道:
“尊敬的陛下,我對法蘭西的律法並不瞭解,但我不得不說,我很震驚於這樣一個可惡的女人竟然也能夠得到改過自新的機會。”
瑪麗王儲妃與杜巴利夫人的衝突更是人盡皆知,兩人之間的矛盾是完全無法調和的,瑪麗王儲妃根本瞧不起杜巴利夫人這個靠肉體上位的交際花,出身底層的杜巴利夫人同樣對這個嬌生慣養的小公主妒恨至今。
而杜巴利夫人靠著她對宮廷的掌握,更是不止一次給瑪麗王儲妃下過絆子,讓這個異國他鄉的公主出盡醜相、顏面盡失。
此刻,在這個絕好的復仇機會面前,聽到國王陛下最終竟然給了自己最大的仇人一個不痛不癢的處罰,瑪麗王儲妃同樣也站不住了。
“你們...”
路易十五皺緊了眉頭,如果說只是奧古斯特一人不滿的話,路易十五還可以憑仗著家主的威嚴強行壓下這件事,但如果瑪麗王儲妃也跟著附和了起來,那事情可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她畢竟是哈布斯堡中最受寵愛的公主,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女,瑪麗亞·特蕾莎的小女兒,皇帝約瑟夫二世最憐愛的妹妹,法蘭西與奧地利外交同盟的關鍵紐帶。
如果說路易王儲的反對只能算得上是波旁王室的內部家事,那瑪麗王儲妃的強烈反對就是涉及到對奧關係的邦交大事了。
有著王儲夫婦的帶頭,外交大臣凱撒·加布裡埃爾也立即站了出來,湊到路易十五身旁嚴肅地說道:
“陛下,瑪麗公主和杜巴利夫人的矛盾您也是知道的,您的決策恐怕會讓王儲妃殿下很是不滿,奧地利那邊也會對我們充滿怨言。”
說罷,凱撒·加布裡埃爾還不忘輕聲補充了一句:
“我的堂兄,舒瓦瑟爾公爵如果在這裡的話,他肯定也不會希望您破壞了我們與奧地利人的良好關係,還請您考慮一下和奧地利的邦交,陛下。”
在歷史上,路易十六與瑪麗·安託瓦內特的聯姻,以及法蘭西與奧地利的同盟,這都是舒瓦瑟爾公爵一手促成的,這也被舒瓦瑟爾公爵自視為他最為耀眼的功績之一。
這位強勢的公爵如果在場的話,必然也不會容忍國王陛下因為一己私情而壞了整個國家的邦交大事,這位公爵先前可是有膽量和能力去威脅逼迫國王陛下的。
同時,凱撒·加布裡埃爾的這番話語還暗含著一層隱藏的意思。
這位外交大臣故意提到了舒瓦瑟爾公爵,他實際上想說的是:
“我代表整個舒瓦瑟爾家族勸您冷靜,陛下。”
路易十五木訥地盯著凱撒·加布裡埃爾,他當然聽得出來對方話語之外的意思,但是這位老國王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向來忠順老實的外交大臣竟然也會提出如此強硬的抗議。
整個舒瓦瑟爾家族,這個詞語即使是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五也不可能將其忽視在眼前。
畢竟那意味著陸軍大臣舒瓦瑟爾,外交大臣凱撒·加布裡埃爾,奧地利元帥、法蘭西中將雅克·菲利普,以及舒瓦瑟爾的另一位親弟弟——康佈雷大主教,利奧波德。
即使不算上那些依附於舒瓦瑟爾公爵的貴族和官僚們,單單是這四個人站在一起,他們所提出來的嚴正抗議就足夠形成一股驚濤駭浪了。
而就在路易十五久久沒有回過神來之時,埃德蒙院長也面色凝重地走上前來,從法袍中掏出一卷泛著新鮮墨香的羊皮紙,沉聲說道:
“陛下,雖然您的敕令勝過一切法律,但我也必須提醒您,高等法院已經在審判庭上判處了杜巴利夫人終身監禁,外面的民眾們也都見證了這一點。”
路易十五愣在原地,沒有伸手去接埃德蒙院長遞來的判決書。
因為他同樣清楚,埃德蒙院長這番話語的深意是什麼——巴黎高等法院,甚至說全法蘭西十三座高等法院都不會滿足於僅僅是將杜巴利夫人驅逐到修道院中。
支援司法改革的杜巴利夫人本就是法袍貴族們的一大死敵,法袍貴族們也不會放過這個能夠將杜巴利夫人置於死地的絕佳良機。
而這些法袍貴族們的抗議絕不會是僅僅體現在投票桌上,地方法院的法官們權力甚至是超過地方市政廳的,他們對地方人民的掌控也是根深蒂固。
先前,1765年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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