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或許是跨越千年的一次相見,這兩個人,雖然身體裡都有相同的血脈,但是兩個人,中間有足足千年的光陰。
千年前,寧啟帝橫推一個時代,抬頭所見,無人能與之匹敵,千年之後,顧泯在微末中崛起,如今雖然還是沒有太大的成就,但好歹也是柢山掌教,年輕一代無可厚非的第一人。
這兩個人,都足夠優秀。
可是自從寧啟帝離開帝陵到現在,已有了快十年光景,這才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面而已。
看著這個滿身都是書卷氣息的白袍男人,顧泯有些失神,他抬頭看了看白袍男人身後的建築,確定這是一座道觀,這才朝著那白袍男人拱手行禮,帶著些歉意說道:“在下唐突了。”
在深山裡發現一座道觀,自己莫名其妙就闖了進來,實在是有些唐突。
寧啟帝看著自己這個唯一的後人,微笑道:“既然能見,那就是緣分,何必說這些呢?”
他邀請顧泯過來,在一側的石桌坐下,然後拿出茶壺,倒了兩杯茶,茶香四溢,一下子便讓顧泯感到心神舒暢。
“先生這茶香氣撲鼻,想來不是凡物吧?”
顧泯聞著茶香,整個人都覺得輕飄飄的,便斷定這茶葉絕對不是凡品,只不過寧啟帝只是搖頭,“後山隨便採的,山中野茶,也就是個茶香拿得出手了,你若是喜歡,我這裡還有幾兩茶葉,都送給你。”
說著話,寧啟帝已經拿出了茶葉,裝在一個小紙包裡。
這讓在遠處的赤發都皺起了眉頭,這茶葉可不是普通的茶葉,那可是當年寧啟帝在那位茶聖最為珍愛的茶樹上採摘下來的,天地之間,再沒有別的茶葉能夠與之比肩了。
況且那棵茶樹如今已經不知所蹤,整個世上,也不可能再有別的茶葉出現了,因此寧啟帝這點茶葉,只怕是孤品了。
顧泯看了看那些茶葉,又喝了口茶,頓覺口齒生香,越發覺得這是好茶,但第一次見面,便要收人重禮,顧泯覺得不合適,於是便推脫道:“先生好意心領了,不過在下還是更喜歡喝酒。”
不知道為什麼,顧泯總覺得自己和眼前的白袍男人和親切,彷彿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絡一般,正因為如此,他才放下了不少戒備。
“喜歡喝酒,我這裡也有些,我讓人搬出來你喝喝看。”
說著話,寧啟帝就轉頭招呼赤發,後者一頭霧水,心想這小道觀裡也沒見有酒啊。
可等赤發走進正殿,偏偏又真是在門口看見兩罈子酒,那酒罈子不大,封泥也算是完整,但還是止不住的香氣外溢,光是聞那麼點酒香,赤發就能篤定,這酒至少也是放了千年了。
用千年時間來沉澱,只怕是泡尿也好喝得不行了!
況且這酒既然是寧啟帝帶在身上的,能差了?
這樣一來,即便是不太喜歡喝酒的赤發也被勾起了酒蟲,但他還是疑惑,雖然這位陛下和門外的那個年輕人,的確有血脈聯絡,但是說來說去,也不見得非要對他這麼好才行啊。
赤發抱起兩罈子酒。
來到石桌前。
顧泯看了他一眼,但沒有認出他是誰。
一位金闕境,一位金闕境之上,這樣兩個人,想讓人不認出來,那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開啟酒罈,倒出清冽的酒水,寧啟帝推過去一個酒碗,“嚐嚐看。”
他率先喝了一口,微笑不語。
顧泯跟著喝了一口,微微皺眉。
“怎麼,酒不行?”
寧啟帝溫和開口。
這聲音配著酒,讓人如沐春風。
顧泯苦笑道:“不是先生的酒不行,只是這酒太好,喝了之後,哪裡還能喝得下去別的酒?”
他在去北海之前,找了個酒肆打了不少酒,可那些酒算不上是什麼好東西,至少和目前這個比起來,要差太多了。
喝了這個,再喝他自己的,那不就得寡淡無味了嗎?
寧啟帝微笑道:“說起釀酒的手藝,柢山不差的,怎麼,你上山學了劍,沒學怎麼釀酒?前些年我認識那些個劍仙,不都有一手釀酒的手藝?”
顧泯才喝了半碗酒,就聽到這麼些話,他有些迷糊的問道:“先生怎麼知道我是柢山弟子,還有,柢山至少也有好幾百年沒出過劍仙了……”
柢山上一個能夠說得上劍仙的劍修,距今也有不少光景了。
寧啟帝笑道:“你這麼一張臉,誰認不出你來?再說了,常遺真人當真不會點劍術?”
這樣一說,就有點合理了,顧泯臉頰有些微紅,看著眼前的寧啟帝,他也明白,眼前這個看著一身書卷氣息的白袍男人,說不定就是某位隱居山林的大儒。
這世上奇妙的事情何其多。
碰到多了,顧泯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了。
寧啟帝要去倒酒,顧泯趕緊伸手,搶先一步,給對方和自己都又倒了一碗酒,這種事情,還是得晚輩來,讓長輩倒酒,一次不知道就算了,可多了這麼幾次,就沒啥意思了。
放穩酒罈,寧啟帝看著顧泯,感慨道:“說起來我和常遺真人還有些交情,不過如今他已然離去,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常遺真人離開這個世間的事情,不會有太多人知曉,旁人只知道他和白玉塵有過一戰,至於別的,肯定不會知曉。
當然了,也難保有那些大宗門,知道那些個辛秘。
不過既然寧啟帝這麼說了,那肯定就是和常遺真人有交情的人了,這一點顧泯已經不能否認。
“家師修行半生,唯一所願便是破開金闕,如今得償所願,也算是一大幸事。”
寧啟帝端起酒碗,“常遺真人這一生倒也真是痴迷修行,若是分幾分心在柢山上,又何至於給你留下這麼個攤子?”
這三言兩語,寧啟帝便已經將常遺真人,將柢山的事情,都說得清楚了,顧泯再沒有一點懷疑,他只是低頭喝了口酒,並沒有說些什麼,不在外人面前談及自家師父的對錯,本就是做弟子的應當的。
“雖說是萍水相逢,但有些問題,到底也想問問,也是我最近讀書讀到這裡了,有些事情,書上寫的沒那麼清楚,我遇到你,也算是緣分,恰逢其會,看著我請你喝茶又喝酒的份上,替我解惑?”
寧啟帝如今就像是一個讀書遇到了難題的讀書人,好不容易找到個可以替他解惑的人,感覺有些急迫。
但實際上就麼一會兒,在一旁的赤發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佩服自己這位陛下了,怪不得說做皇帝是個技術活兒,畢竟這每天要面對這麼多臣子,說變臉就要變臉的本事,那得有,還有該裝什麼便裝什麼的本事,也得有。
說是那些戲子唱戲好,其實論起來這功夫,只怕是遠不如當官的。
至於做皇帝的,那不比當官的更厲害?
那就要說了,這千年來,哪個皇帝有眼前這位做得好?
顧泯喝酒點頭,沒有推脫。
寧啟帝放下酒碗,將腰間的那本野史開啟,正好翻到一頁,上面記錄的是歷史上某位梁國的國君,在他做國君的時候,梁國短暫被人篡位,他被逼著當了和尚,不過沒幾年,那個亂臣又被斬殺,大臣們請他回去繼續做皇帝,可他就不去了,偏偏要做那寺廟的住持。
這麼件事情,流傳很多年,也有很多人想不到這到底是為什麼。
顧泯也知道這段歷史,小的時候他在郢都城裡,每日裡其實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就是日復一日讀書,各種書,都讀過。
“南楚沒了,你還活著,如今坐擁柢山,南陵也開始亂了,北陵這邊已經有大軍要南下,想來再過些日子,大祁境內,就要流民四起,亂起來是遲早的事情,那到時候,你是繼續做柢山掌教,還是想著再做一次南楚國君?”
顧泯面臨的事情,和那野史裡記載的梁國皇帝,其實很是相似。
顧泯搖搖頭,“做柢山掌教,挺好的。”
“那對南楚百姓,沒有愧疚?”
寧啟帝小口喝著酒,喝了幾口酒,又開始喝茶,看著很是怪異。
“會有,只是覺得不打擾,才是如今最好的決定,他們如今算是大祁的子民,自然有大祁庇護。”
“倘若大祁護不住呢?”
寧啟帝眯著眼,不等顧泯反駁,繼續說道:“大應兵鋒所指,大祁如何應對?戰火如今是燒到邊境,等到了以後,長驅直入,每過一座城鎮,就是一場災難,在戰爭面前,沒有什麼道理可講,即便大應打得沒那麼快,但大祁內部就會出問題,到時候呢?一個才歸於大祁版圖不到三十年的地方,你說大祁能有多用心?”
顧泯皺眉道:“南楚國境在南海之畔,大祁腹地,除非戰爭真的一發不可收拾,不然如何能夠打到這個地方?”
“戰爭非要殺人才是災禍?”
寧啟帝的聲音有些冷,他緩慢說道:“戰爭是什麼?不是單純的流血死人,是國力的碰撞,一旦開始戰爭,糧草,兵器甲冑戰馬,甚至於壯丁!”
“前面死了人,後方就要招募兵士,優選是什麼地方,是大祁那些富饒的地方?還是才納入版圖的那些原本的小國疆域裡的百姓?糧草要從什麼地方徵發?不還是這些地方?所以戰爭一開始,那些南楚百姓,就已經卷入進去了,這種事情,沒得挑。”
戰爭永遠都是殘酷的。
寧啟帝說得這些,都是真的,當初寧國一統天下,之後再開啟戰爭,自然不會先從寧國原本的疆域裡的百姓下手,自然是先找遺民,畢竟親疏有別這四個字,明晃晃的,由不得你不相信。
這就好像是一家人,原本其樂融融,但後來父親再娶,找了新的媳婦兒,後孃對她自己的兒子,和對原本這家裡的兒子,一定會有區別的。
這一點,無可厚非。
甚至換做大部分人,都會這麼做。
寧啟帝又問道:“拋開我之前所說的不談,再說說南楚百姓在磨難之時,要讓你這個國君重新站出來呢?你怎麼辦,拒絕?”
顧泯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但寧啟帝已經又堵死了他的口子,“柢山可容不下這麼多的百姓。”
顧泯臉色發白,今天之前,他所思所想,沒那麼多,而且那個時候的局勢,也不像是現在這麼難。
但現在不同,大應開始南下,大祁之後就要面臨戰事了。
“其實做一國之君,和做掌教,沒太大的差別。”
寧啟帝微笑道:“世上的事情,看起來天差地別,實際上呢,也就那麼回事。”
顧泯喝了幾口酒,壓下心中的震撼,而後才抬頭看向
寧啟帝,“先生果然讀過很多書,真知灼見,在下佩服。”
“你佩服我沒用,這些事情是你要解決的,我解決不了。”
寧啟帝溫聲道:“自小磨難,這一生說起來也不容易,但肩上的責任在,沒辦法。”
目前的局勢已經是這樣,顧泯其實沒什麼選擇,只是他現在唯一有問題的,便是自己不夠強大,不夠強大這就意味著,他有很多事情,做不了。
處境會更艱難。
“我會去鹹商城一趟。”
顧泯目前也有個解決的辦法。
“和梁照談?”
寧啟帝冷笑道:“為何一定要把所有的希望寄託在旁人手上,命運這種事情,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一定要放到自己手上才安穩。”
他看向顧泯的眼裡,有過一抹失望,但很快便都消散了。
顧泯不說話,只是一口一口的喝著酒。
他自己有考慮,當下他其實做不了什麼。
寧啟帝不再多說,喝完一碗酒,就眯著眼,不打算主動張口了,有些事情,他做得了很多很多,但是最後拍板的,還得是顧泯自己。
千年之後,他這個後人修行這方面沒什麼問題,現在來看,至少在這萬年裡,他都是排得上號的,但是他如果和常遺真人是一類人,那還真不該生在帝王家。
“先生,若是要再建南楚,是否就不能偏安一隅了?”
顧泯主動開口問到這裡。
“這不是屁話嗎?”
“就連三歲的小孩子都知道,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你要做蝦米,躲來躲去的,也只是蝦米,某一天被魚看到,你能跑,往哪裡跑?不僅要做大魚,還更該做岸上的漁夫!”
寧啟帝譏笑道:“要想真正有萬世太平,你覺著依靠別人能行?都不如自己來幹。”
他今日的這番話,其實也沒有想要馬上打動顧泯,只是想著在他的心裡種下種子,有了那麼顆種子,遲早是要生根發芽的。
“即便沒有野心,為了南楚百姓,你不能做些什麼?”
這每句話,都落到顧泯的心間了。
赤發站在一側,聽得心驚膽戰,如果之前他認為寧啟帝所說的都是開玩笑的話,如今他的一言一行,就真的是讓他有幾分相信,他是真的想要讓顧泯來做這個皇帝了。
天下共主,看起來很難,但是身後站著一個金闕之上,又是千年來做這些事情最有經驗的人在給你鋪路,那真的也就不太難了。
寧啟帝這樣一位皇帝,當年何曾給這樣給一個年輕人鋪路,他如今這樣做,赤發只能理解為,他真的很欣賞眼前的年輕人,也很想再把天下交到一個具有大寧皇族血脈的人手裡。
寧啟帝有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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