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六章
七年前。
津島修治仍然是一個不受關注的家族幼子。
他與母親很早就分開了, 與哥哥姐姐們也不親近，年齡的巨大差距，使得他在青森縣津島家族的祖宅裡找不到同齡人的玩伴。
父親的忽視, 母親的遠離，津島修治曾經有一段懵懂無知的年齡，認為自己要是表現得好一點, 學習用功一點，遲早會得到他們的關注。直到有一天，他看見門衛的妻子來了, 負責津島家族安保工作的門衛逗弄自己妻子懷裡的孩子時就明白了來。
——我家是不一樣的。
——這裡沒有太多的關懷和親近, 我甚至不能和父親一起吃飯。
津島修治的吃飯地點是自己的小房間, 不是津島源右衛門所在的地方, 他的哥哥們與父親可以坐在一起議論事務，嫁人後回家的姐姐能憑藉夫家的地位獲得共進午餐的機會。
只有他，他是最小的孩子, 好像被放置在靜悄悄的角落裡。
是他不夠聰明嗎？
是他不夠健康嗎？
他不能出門，不能去上學，在家裡的榻榻米上發呆, 自從家裡的長兄和次兄死去，家族對人員出入的管理一天比一天嚴格。
津島修治快要在家裡憋瘋了, 沒人和自己說話，僕人也是如此的呆板, 他扯著照顧自己的女僕，強烈要求女僕帶自己出門玩。
“我就出去看一眼, 馬上會回來。”
回應他的是中年婦女不太相信、又充滿縱容的目光。
她看著他就像是看自己的孩子。
在津島家族工作多年的女僕朔子說道：“修治少爺，您上次就偷跑一次，幸好我把您找回來了, 不要這麼調皮了呀，老爺會生氣的。”
津島修治笑道：“朔子，是他們太笨啦！我就躲在旁邊！”
然後，他就順利跟著出去採購的僕人們一起出門，門衛看見人多，也放心下來，嘟囔道：“你們得準時回來。”
津島修治在外界呼吸著新鮮空氣，如同入了水的魚兒。
他充滿新鮮感地看著世界。
這些人穿得和自己不一樣……長得也和自己不一樣……
目不忘的記憶讓他能夠回家回味很久，他卻從未對別人展現過，因為父親根本不會去聽他背書的聲音。
後，僕人遇到了一點小麻煩，與商家發生口角。
津島修治注視著市井生活，好奇取笑著他們愁眉苦臉的表情，有什麼好煩惱的，這裡可是青森縣，他們是津島家族的人啊！每個來往自己家裡的人都是用恭敬的表情，說明他們家族的地位很高。
津島修治捂嘴偷笑。
忽然他發現了一絲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頭看去，那彷彿是一個外來者。對方是剛到青森縣的樣子，年輕的臉，與自己居然有幾分相似，彷彿能從對方的容顏上看見長大後的自己。
要知道他長得和哥哥姐姐們不像……僕人們會誤會嗎？
一個惡作劇的心思冒出。
津島修治喊出了命運發生轉折的話：“哥哥！”
僕人們猝不及防地聽見這句話，誤以為是家中年長的少爺回來了，可是他們抬頭看去，卻看見了一個面露驚訝之色的黑髮少年。
這名黑髮少年眨了眨眼睛，很快就笑了起來，稚氣未脫的笑容像極了津島修治調皮時候的模樣。
津島修治對上了他的視線，好奇心頓起，這個人竟然不反駁？
他毫無危險感覺地跑出僕人的保護圈。
“哥哥~。”
一路上“尼桑”的音節讓路的人都會心一笑。
可愛的孩子與面容俊秀的少年，這樣的家庭，人均顏值相當高。
津島修治抓住了對方的衣角：“媽媽讓你帶我去玩呀。”
黑髮少年蹲下身，去看津島修治，不在意後面糾結的津島家的僕人，指著自己的臉說道：“你確定要我帶你去玩嗎？”
津島修治催促道：“快、快走！”
黑髮少年牽起他的，發現對方實在太軟嫩了，乾脆把他抱了起來，津島修治順杆往上爬地抱住他的脖子。
“帶我去玩吧。”
津島修治滿心都是欺騙僕人成功的成就感，小臉紅撲撲。
這是他說謊帶來的興奮。
黑髮少年溫柔道：“好，我就帶你在津島家附近轉一圈，不能太久了，後再把你送回家吃晚飯。”
僕人們聽見這位長得像修治少爺的人這麼說，鬆了口氣。
不是陌生人啊。
看來是津島家在外面的私生子？
津島修治與僕人分散後，短時間沒有陌生感，在黑髮少年的懷裡嘰嘰喳喳地說道：“你是什麼人？認識津島家嗎？我想要去看那個水池裡的花，帶我去，不然我就拉你的頭髮。”
黑髮少年失笑道：“是、是，小少爺，你也是膽子大。”
“你又不是人販子，我為什麼要怕你？”津島修治的眼眸圓，恰似貓兒，比黑髮少年細長的眉眼要圓潤。
“你的眼睛好小。”他去捏對方的眼皮。
“不是小，是你的眼睛太大了。”黑髮少年試圖躲閃，嘴角地笑意漸濃，那樣溫柔的善意即使是津島修治也可以感受得到。
津島修治吃著對方買的糖，看了想要看的水池和花，享受著被人全程照顧的滋味，嗯……就是這個人的臂沒有肉，骨頭硌到他了。
他軟綿綿道：“你然很像我哥哥呢。”
才不是。
他哥哥不會這麼溫柔隨性，更不會甩開僕人帶他去玩。
津島修治口是心非，扯著對方的頭髮，發現是黑乎乎的髮絲，不是如自己一般的顏色，“你叫什麼名字？”
黑髮少年慢悠悠地回答：“名字不重要，我只是一個小人物。”
津島修治歪頭：“小人物是什麼？”
黑髮少年說道：“死了也不會被人記住太久的人。”
津島修治在他的懷裡天真地笑起來，“真的嗎？我和你一樣啊！”
黑髮少年一愣，看了津島修治。
“一樣嗎……”
隨即，黑髮少年反應來：“你知道‘死亡’是什麼嗎？”
津島修治很聰慧，聰慧到了異常的地步，但是他沒有見死亡，憑藉著本能地說道：“我在家裡不會被人詢問起來，老師也就負責佈置作業，出了家門，根本沒有多少人知道我啦。”
津島修治舉一反三：“所以，死了也一樣吧？”
“不是的，你還小，沒有展現出你被人記住的光芒。”黑髮少年否認了這樣的說辭，笑容收斂，帶著他往人群裡走去，天色不再如白天那麼明亮，黃昏已至，乃是日本的逢魔時刻。
津島修治感覺自己好像真的會被賣掉？
黃昏好美……
外面的世界好大啊……
“光芒是什麼？”
“是力量，能讓人心悅誠服的力量。”
“我有嗎？”
“有的，你會被人記住，被人喜愛，被人擁抱，就像是我此刻的行為，我看見你身上微弱的光芒想要讓你開心。”
“真的不是要把我賣掉嗎？”
“哈哈——哪裡有哥哥會賣弟弟的啊，人販子也會不信的！”
黑髮少年把他送回了津島家族，在踏入嚴肅古樸的日式宅院之前，對方親了津島修治的臉頰，輕輕柔柔，如同被棉花糖碰了一下。
“你是最強的。”
“這裡不會困住你，快回自己的家吧。”
津島修治被黑髮少年放了下來，雙腳落到了地面。
他恍然發現自己一路上就只被牽了片刻，大多數時間是被這個纖瘦的少年抱著走，對方不擅長抱小孩，額頭也累出了汗，可是為了讓他不累，一直沒有說過這方面的事情。
津島修治回到家，與黑髮少年一起見到了父親，父親看上去很平靜，只是在斥責，沒有發怒，津島修治心裡打著鼓。
黑髮少年接受了全部的斥責，俯下身行禮。
“萬分抱歉，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將令郎帶出去，還請您不要責怪這個孩子，他什麼都不懂，單純把我當成了遠房的親人。”
什麼遠房的親人？
津島修治想要吐舌頭，自己才沒有傻乎乎的認錯。
是他騙了那些笨蛋的僕人！
不是他傻啊！
被父親發現了他的搞怪表情，津島修治勉強乖下來，直到看僕人帶路，目送那個冒認了一天兄長身份的黑髮少年離開，他才意識到成年人的偽裝是多麼的厲害——父親壓抑的怒火爆發了。
“修治，你是活膩了？敢喊陌生人為兄長！知道外面有多危險嗎！知道你的大哥和二哥是怎麼死的嗎？！”
“父親，對不起——我——”
“啪！”
父親給予了他響亮的巴掌，把他打倒在地，津島修治趴在榻榻米上，慢半拍地感受到臉頰上的疼痛。
耳朵嗡嗡作響。
我被打了？
父親真的生氣了……
他遲鈍膽怯地去看津島源右衛門，那份頑皮的心態不翼而飛。
津島源右衛門在盛怒中俯視著自己的幼子，後略顯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眼神從津島修治畏懼的模樣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那個模樣更加的可怕。
再後來。
津島修治發現今天只是一個開端。
他無法再出門了，禁足在家，父親時不時地打他，家裡的哥哥姐姐也會打他的臉。
哥哥姐姐總是在打完他後，不再親近自己，也不再看自己。
唯有父親會溫和地撫摸他的臉。
問出一句。
“疼嗎？”
後，是另一句。
“那都是修治不聽話啊。”
被教訓了後，他會得到最多的玩具，最好的藥膏，他知道父親是愛著自己的，要不然不會那麼生氣，那麼後悔發脾氣。
哥哥姐姐們是嫉妒他的，打他是在發洩脾氣。
只是……為什麼總是要打他的臉，不喜歡這張臉嗎？
耳朵好痛。
感覺會流出血來了……
他會死掉嗎？那個哥哥是騙人的，根本就沒有那種力量啊。
世界最強什麼的……是笑話吧。
……
為什麼我要惡作劇，為什麼我要被那個人帶去玩。
如不去的話。
我就不會受到這樣的“寵愛”，被關在籠子裡，想要崩潰和發瘋。
所以——
我討厭自己，我討厭你，我恨你。
黑髮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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