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托又恢復了平靜,彷佛剛才那一聲嘶吼是阿星的幻聽,“我也不會要求你與我產生什麼多餘的共情,步流星,我儘量將事情的原委,都清清楚楚說給你聽了——但是,作者未經修改的一稿,就像是作者的屁股一樣,他們居然把我的屁股,堂而皇之的放在了報紙上!”
這種強烈的執念,還有羞恥心,這些情緒都如洪水勐獸,讓阿星坐立不安。
維克托緊接著說:“這是一個錯誤...我原本希望這個故事經過千錘百煉,它有頁頭標題,有副標題,有完整的寄語和引言,而不是馬馬虎虎的,用口罩作圍裙,說[命懸一線]的粗糙立意。”
“或許...讀者不會太...”阿星好不容易接上話:“不會太在意的...維克托老師,你是不是...太過敏了。”
“可是我在意...”維克托煞有介事,兩眼滿是血絲:“我非常在意啊...我若是將你的屁股拍成照片登上報紙...”
阿星:“還有這種好事?”
詭異的沉默持續了十來秒。
......
......
維克托恢復了平靜。
“總而言之,我希望你能將我的牢騷話聽完。
我徹底陷在了這個粗糙的故事裡,連載已經開始了,我陷在一種趕鴨子上架的焦慮不安裡——
——步流星,我已經將一稿修改成三稿,報社的主任也和我道過歉了。
但是在這個愛情為主題的故事裡,我缺失了一樣東西,假貨就是假貨,我的筆法再怎麼故弄玄虛,也成不了真。”
維克托絮絮叨叨,情緒失落用鋼筆指向車廂的尾巴,指向那道缺失的尾門。
“從這扇門往外看,我能獲得很多靈感,我看見了許許多多生命的真諦——
——我看見人們在此地結婚生子,看見紗羊或跟著地下海潮遷移來的賊鷗和蝙蝠,它們在洞窟中成雙成對。
——我看見生命的誕生與消失,都離不開愛情這一環,我的靈魂裡缺失了這個女性角色,我的作品就像是它的主題一樣,只有一隻斷掌。”
“這個...恐怕我很難幫上你的忙了。”步流星尷尬地笑笑:“老師,我不是女人,更不知道女孩子戀愛的時候在想什麼...你要向我找素材的話,那我也只能談談男孩子戀愛時的胡思亂想。”
“......”維克托沉默著,單以左手撐著下巴,咬著筆桿子眼神陰刻,沉默著。
......
......
阿星也不敢說話——
——他斜著眼,不願和維克托那種壓迫力極強的眼神對視。
兀然看見地毯和地板的交界處,有一連串的暗紅色。
這叫阿星多留了個心眼,童孔也開始微縮聚焦。
那一串黏膩稠厚的紅色液體——是血。
阿星別的本事沒有,捱打流血的經驗還是很多的,在暗黃色燈光下的猩紅流體,慢慢浸透到地毯裡,在紅色地毯的毛料中留下更深的暗紅色,以至於一開始進房間的時候,他也沒發現這些血跡。
這一切,讓阿星更加坐立不安。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血?那些血是誰的?
不對勁啊,真的很不對勁啊。
要通知乘務員嗎?就在這裡?還是離開之後再給雪明大哥打電話呢?
我得想辦法脫身...可是直接離開,會不會讓維克托老師起疑心呢?
長久的沉默中,只有列車的鐵輪與軌道交雜出震耳欲聾的打擊樂。
阿星試著不讓自己去看那串血跡,想要移開目光——腦子裡的胡思亂想幾乎要將他逼得站起身,要立刻從這個狹窄又詭異的工作室中逃走。
他又窺見天花板的星空油畫下,一側的書架展覽櫃上,若隱若現的藏書。
......
......
步流星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要從這壓抑詭異的氛圍裡脫身,“維克托老師,我想去看看你的藏書,可以嗎?”
維克托依然在沉思,依然是那副遇見難題時的焦慮神態:“嗯...看完記得放回去。”
步流星籲出一口氣,彷佛從電刑椅上滾落,緩緩走到書架前。
他小心謹慎地避開了地毯上的成串血跡,勉強能從空氣中的薰香裡,嗅見一點點血的鐵鏽味。
——沒錯,就是血。
他再次確信,大衛·維克托的工作室裡有血。
他戰戰兢兢地摸到櫃門,從昏暗的燈光下,難去辨清櫃子裡的書目名稱,只能看見一個個巴掌大小的厚實本子,整整齊齊的列在其中。
阿星一個勁的打哈哈,像是發現了寶藏:“這些就是老師的寫作靈感嗎?”
“是的。”維克托應道,“是日誌。”
“是...”步流星一時間沒緩過神來,手已經拉開了櫃門:“乘客的...”
“日誌?”
......
......
櫃門中飄出書頁獨有的芳香,每一本日誌都寫著一個名字,一個陌生乘客的陌生姓名。
它們密密麻麻擠在書櫃裡,起碼有兩百餘本。
步流星感覺身體僵死,再也動彈不得一步,他背心的冷汗已經浸透了靈衣,化作一團陰寒的水漬。
......
......
他再也無法將目光移開——只是盯住維克托的身影。
那個大作家坐在書桌前,背對著阿星。
左臂撐著下巴,依然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右臂的腕骨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只留下一點皮肉,將手掌吊在半空。
從腕口平齊的創面來看,是一刀切斷,沒有任何的猶豫,乾淨利落的切開了,還因為神經元的活動,這隻斷掌在不自然的顫抖抽搐著。
血液源源不斷的從創面流淌下來。
可是大衛·維克托渾然不覺,依然在思考寫作上遇見的難題,就算是氣色越來越差,越來越虛弱,也從未發覺身體的異常。
......
......
阿星受到了極大的精神衝擊——
——他能明顯的感覺到,自己的癲狂指數在飛速增長,身體的肌腱也因為大腦紊亂的電訊號不聽使喚,整個人都僵死了。
他看向工作桌上的稿件。
那本應該是維克托修改之後的第三稿——
——難道說......
——難道說,維克托老師只是為了改稿,為了寫一隻斷掌,真將自己的手掌切下,當做寫作素材來觀察嗎?
......
......
在一瞬間,那種詭異莫名的吸引力又出現了。
阿星幾乎無法把視線從稿紙上移開,這種巨大的吸引力和巨大的恐懼心,像是兩位冷酷又性感的行刑者,將他的身體按回了電刑椅。
他一時間忘記了所有的顧忌——忘記了犰狳獵手的特徵,忘記了這間狹窄工作室裡所有令人隱隱不安的元素。
他感覺被人掐著喉嚨,按住身體,坐回了客人的位置,幾近於渴求,像是失水的魚兒,對維克托懇求。
“我好想知道...我好想看一眼,看一眼修改之後的稿子是怎樣的......”
......
......
“不行,恕我不能答應這個請求。”維克托的神態沒有任何異常,沒有任何變化:“這封稿件在正式登上報紙之前,都只能算是半成品。”
“哪怕是半成品...我也想看一眼...我不在乎的...老師......”阿星的聲音顫抖著:“我求求你了...我...真的很想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你難道是個犰狳獵手嗎?你殺過人嗎?在這間工作室裡,我感覺非常非常壓抑,非常非常害怕,可是這些恐怖的情緒都無法讓我離開...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真的很想看......”
“那麼...”大衛·維克托舉起茶杯,依然是那副嚴謹自然的表情:“步流星,我們來一場公平對決,在這場對決中,我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作者,你也不是什麼追逐偶像的讀者——我們只是兩個騎士。”
阿星疑惑:“對決?”
“我要去處理我的傷口。”維克托舉起血淋淋的斷掌:“為你準備一杯提神醒腦的白夫人咖啡——你知道它是什麼嗎?”
“我聽過,紗羊小工說過這個東西。”步流星想起黃金鄉車站的商販,曾經賣過這種玩意。
“它是民間自研的萬靈藥,效果不如車站的好,但是能對付一些小災小病。”維克托捧著斷掌,要往門外去,“白夫人是癲狂蝶的幼蟲,它的名字來自神秘古老的民俗傳說,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維納斯的凋塑與紅山文化的女媧石,都有像是葫蘆形狀的肥胖豐腴凋塑。”
阿星從乘員手冊上見過這些資訊,好好記下了。
維克托喝下茶杯裡的咖啡,捂著手臂將它接合,一呼一吸的功夫,手上的傷口就痊癒了。
肌肉黏連的聲音像是雨夾雪。
骨質生長的聲音像是風吹沙。
“洛塞爾維納斯或遼寧喀左東山的陶塑女神,加加里諾維納斯或摩爾達威亞的死亡女神,它們都有同一個名字,都叫做白夫人。”
......
......
維克托給阿星解釋完這些民間萬靈藥的出處,接著說出決鬥比武的約定。
“我為你準備這杯咖啡,大概需要六分鐘到十分鐘的時間——
——在我回來之前,如果你能忍住,不像什麼地痞流氓一樣,去我的書桌脫下我的褲子,偷看我的屁股一樣來偷窺我的底稿。就算你在這場決鬥中勝出。”
“獎品呢?”阿星聽見這古怪稀奇的賭約,立刻興奮起來。
“我願意與你分享我修改之後的稿子,在它登上報紙的版面之前,偷偷的與你獨享。”維克托都著嘴,像是見著猴急的無禮嫖客那樣隱隱不快。
步流星興奮地站了起來:“好!這個挑戰我接下了!”
“但是...”維克托老師話鋒一轉:“如果你輸了,我要你交出乘客日誌,讓我抄寫一遍,送去我的書櫃裡。”
步流星十分驚訝,因為這個賭約的代價不能用不痛不癢來形容,對他來說簡直是毫無影響——如果江雪明知道這小子腦子裡的想法,肯定會把他的屁股撅出幾個拳頭大的包。
“就這?”
“你不要理解錯了。”維克托離開工作室之前,還特地提醒了阿星:“我要的是完整的乘客日誌,包括你腦子裡的回憶,回憶中所有的喜怒哀樂,不必擔心,我不會傷害你,這份日誌,我自有辦法從你顱中取出。”
雖然不太明白維克托老師在說什麼,但是阿星從不會畏懼這種正面挑戰,他從來沒在怕的,超勇的。
“老師,你儘管去做咖啡吧,我會乖乖的,像是騎士一樣守護你的屁...底稿的!不光是我自己不會偷看,別人也休想提前看到。”
“步流星,你能理解我說的話,能與我一字一句表達的內在含義產生聯絡真令我感動,我與你的安全員恰巧同名,這並不是我們的緣分,但我相信,你與我通情達意產生的故事,才是真正的緣——這是一場決鬥,你務必打起精神,是你我之間的——”
大衛·維克托帶上了金色大門。
“——[Tourrick Bartley)·騎士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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