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趙青顯露出了思索之色,逍遙子頓了一頓,補充道:
“惟有‘忘我’,消去天人之間的界限,再無分別,方能達至真正的‘合一’,以真我見虛空,令元神出入於有無之間,向著‘合道’的最高理想進發。”
“何為忘?為何忘?去芬華、忘物我、絕氛垢,以盡致虛守靜之功;體同天之清虛,德同天之空洞無極,以人之心神演繹天之太虛,最終與道合真。”
趙青聽在心中,不由得若有所思,隱約生出了一些相關的感悟,“忘形以養氣,忘氣以養神,忘神以養虛”,修行中“煉”的步驟,無一不對應著心靈的“忘”。
她想了想,開口問道:“佛門大乘菩薩道號稱‘普渡眾生’,以之作為修行上的資糧,互相促進,度人即是度己。懲惡揚善,與‘忘我’與修行並不衝突,又有何不妥呢?”
逍遙子微笑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我的意思是,凡事都需要把握好一定的限度,與自身的能力形成相對平衡的狀態,中正平和,陰陽互長,方是最佳。”
“倘若慕容龍城當年能夠成功復國,原本極深的執念造成的束縛解開之後,或許就不再是他修行上的阻礙,反而會給他帶來一輪壓抑過後的爆發,進入‘煉虛’的層次。”
“然而,若要更進一步,追求‘得道飛昇’的至境,同樣不應與世間之人維持著過深的糾葛。我輩修行之人,應當追求的惟有天道,無需過多理會俗事。”
“凡是到達巔峰境界的人,都能感應到存在於更高層次的某一種神秘力量,或從此對世間之事都不屑一顧、認為仙凡有別;或追求起了心靈的清靜,逍遙自在,無有牽掛。”
“也有人立下大志向、發出大宏願,將其作為自身所憑依的‘道’,想將道修至圓滿。但這裡的‘道’,更多的還是讓心靈得到圓滿的工具。”
“三條路線,或許難度不同,但實際上,應該並無高下之分。”
逍遙子袍袖輕擺,發出柔和的風力,整個人向遠處的大雄寶殿飄去,道:“這些言論,算是我修道多年,對‘煉神還虛’‘煉虛合道’的個人見解,經驗之談,不一定準確無誤……”
……
隨著琴聲的消散,少室山上被催眠的眾人陸續清醒了過來。
首批醒來的是淳樸剛毅的喬峰和執念消解的蕭遠山,再是少林寺深處的玄澄和玄苦,然後是智光、阿朱、阿碧等人,順序與心性與內力修為相關。
玄苦因為不願在今日對玄慈的聲討大會上,以師父的身份與喬峰發生衝突,特意待在了證道院內自己的房間,為這些年來因玄慈、葉二孃而受害的人唸誦經文,祈求佛祖,並沒有到廣場來。
見到周圍逐漸清醒過來的群眾,智光先是收斂了玄慈、葉二孃兩人的屍身,然後喟嘆一聲,開口勸說眾人不要繼續打鬥:
“諸位英雄,你們敵視蕭遠山老居士,將其看作中原武林的敵人,實在是沒有理由。”
“在三十年前,每逢宋遼有甚爭議,蕭老居士總是向遼國皇帝與太后進言,勸他們不要動武用兵。”
“由於當年遼國皇帝太后喜愛武功,蕭老居士的進言,實實在在地起到了作用,使得兩國休兵和好,有著造福萬民的巨大功德。”
“宋遼不動兵戈,兩國軍民不知存活了多少性命,既不損折兵員,又不多耗軍費糧食,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那是多大的好事……”
“還有這等事?”絕大多數在場的群眾聞言不禁心中一震,感覺自己魯莽地針對蕭氏父子,卻是搞錯了敵人。
……
瞥見逍遙子一飄數十丈的輕功,趙青心中讚歎,跟在後面也掠了上去,並暗暗思考起對方剛才的言語。
望著大殿下方的人群,逍遙子揮手止住了突然現身、想跟他交流些什麼的天山童姥,再次開口道:
“在我看來,世上行惡的人實在太多,每一方州縣,都有不少山賊盜匪橫行,絕沒有人能夠處理得完。”
“世上受苦受難的人,更是數以百萬、千萬計,就算天下各國的君王都突然變成了聖明的賢君,也沒有足夠的力量,能將其盡數救下。”
“老子有言:‘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則至無為,無為而無不為。’過度的追求‘行功立徳’,其實會損害人的本性。”
他轉頭望向趙青,澹然開口道:“這樣的道理,放在國家上、歷史上,也是見之則明的。就算救了千人萬人,放在千百年的漫長曆史中,亦不過滄海一粟,不值一提。”
“何況,‘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如果推行道德的方式不夠完善,反而會令世間多生出許多欺世盜名的偽善之人,產生許多借著道德來攻擊他人的偽義之行。”
“正所謂‘知天人之所為者,皆自然也,則內放其身,而外冥於物。與眾玄同,任之而無不至也。’順其自然地去做,以‘無為’而行‘有為’,方是正理。”
誰說救不了千人萬人?不值一提?建立一個專門執法、懲惡揚善的組織,為何做不到?對於逍遙子現下的說法,趙青並不怎麼認可。
由於自己修習了逍遙派的武功,雖然沒有說法,但也可算得上是逍遙子的傳人之一,對方想要傳達他修道的理念,卻是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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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計他對自己的瞭解,幾乎完全來自於杏子林與少林寺兩次審判惡人的事件上,所以覺得自己過於偏激,想讓自己回到靜心修行的道路上來。
不過,逍遙子口中“藉著道德來攻擊他人的偽義之行”,不遠處那些群眾聲討攻擊蕭遠山、喬峰的情況,確實是體現了這一點,值得令人思考。
不準備繼續這個話題,趙青瞥了一眼邊上裝出一副威嚴的模樣、眼神中卻帶著幾分好奇的天山童姥,注意到了對方身上同時具有九歲、九十多歲的氣質,卻是不愧於“童姥”的名號。
其中九歲的那股氣質,主要來自於童姥的身體;九十多歲的氣質,則來自於她的真氣與精神。
感應到了童姥身上的情況,趙青對於“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也有了一些體悟。
正如逍遙子先前所說,以及無崖子處得來的訊息,這門內功主修“少陽”,生機格外旺盛,依據“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的理念,以“春”為起始,四季輪轉,形氣交變,由真氣來承受形體的衰老。
從童姥身體保養的程度上來看,此功有關延壽的效果,猶在明玉功之上,而且似乎並無吳明所提到的百歲衰敗限制,縱然年齡極大,也不太會影響到修為的突破。
逍遙子現下所修的“逍遙御風”,疑似是在“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的基礎上,融合“北冥神功”“小無相功”等功法昇華而成,卻是不知道,又有著怎樣的特殊能力?
同樣準備點到為止,逍遙子也不再繼續講述“忘我”之道,而是袍袖輕輕一拂,向下激發出一道道柔和的氣浪,身體向空中飄然飛起。
他整個人卓立於卷飛狂旋的勁風之中,腳下空空曠曠,看起來似乎無所憑依。
一個個無形的漣漪在逍遙子四周激起,作為天地靈氣內外交換的結點,同時在無形之中,孕育著彷彿能攪碎一切的龐大力量。
但見逍遙子身形隨風而動,悠然一笑,向著趙青發出了邀戰:“趙青小友,聽說你五招就擊敗了李從謙,我頗感興趣,想要互相交流一番。”
“好。”趙青感應著上空逍遙子的狀態,為他駕馭風力的能力而讚歎不已,雙手五指輪彈,激射出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凌厲劍氣,向著對方周身環繞著的氣旋擊去。
方圓十丈,寒光縱橫,劍氣時而交錯,時而合一,變化無窮,自各個方向織成了一張聯結的巨網,愈來愈密,愈來愈沉重,向著四面八方無盡蔓延。
在“太極離合”的高深招式境界下,劍網雖然受到了氣旋的干預,仍然維持著平衡,並以一種恆常不變的速度,向內不斷收縮,旨在壓制逍遙子在空中的飄動空間,無可閃避。
剎那間,天地似乎完全被肅殺之氣籠罩住了,明亮的劍光閃爍,璀璨奪目,堪與天上正懸著的大日爭輝,又彷彿化為了一片波光粼粼的劍氣長河,向著目標奔湧沖刷而去。
二三十丈開外,廣場上剛清醒不久,被智光說服的群雄感到眼角突然出現了奇異的亮光,不禁抬頭望去,為遠處空中的場面驚得目瞪口呆。
就算是歷經過杏子林事件的喬峰等人,再次目睹這彷彿遮天蔽日的無數劍氣,也是心中驚異不已,為望不見盡頭的武道前路而生出感嘆。
眼見就要被萬千劍氣合圍,逍遙子只是澹然一笑,身形便帶著周圍的氣場旋動起來,似乎在剎那間化為了一道巨大的龍捲風;
並以一種矛盾之極的方式,同時做到了向內、向外的兩種旋轉,將外來的劍氣吸入龍捲的底部,再從頂部吐了出來,完全卸開了這一記劍招的威力。
似乎是借到了劍氣上衝的力道,逍遙子彷彿沒有重量一般,再度向上空飄飛了十數丈,抵達了極其驚人的高度,口中長吟道:
“‘夫列子御風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我之道,並非只是莊周之道,而更加接近於列子之道與老莊之學的融合。”
列子之道?趙青心中一驚,頓時明白了許多內容。
《逍遙遊》中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三者分別是指不求名利的宋榮子,御風而行的列子,以及最高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理想境界。
難怪逍遙子將他自己所處的境界稱為“神人”,而非別的,因為“神人無功”,正是莊子對“列子御風”的評價。
心中暗暗思索,趙青的出手卻沒有絲毫放緩,只見她將“永珍浩虛功”施展到極致,周身的氣場蜷曲成球,化作不斷向內塌陷的奇異空間,吸引著天地間無處不在的靈氣。
縈繞著的煙霞,迅速泛起了澹澹的藍色,剎那間凝練化為了一道藍白色的明亮劍光,並在眨眼間重新一散一聚,變作了一個寒氣向內收斂、半徑尺半的劍圈,被她凌空攝在了雙手之間,隨時準備擲出。
受到掃地僧的“解脫煩惱印”五式啟發,趙青將“冰魄寒光”進行了一些改進,使其寒氣更加內斂,形態也更為多變,可以適應各種各樣的戰況。
逍遙子的旋轉氣場,吸力大得驚人,或許能夠輕易地偏轉、吞吐細小的劍氣,但對上一個直徑三尺的大型劍圈,又能影響到多少程度呢?
可是趙青沒法立即出手,因為她忽然間發現,在自己的精神感應中,整座少室山似乎正隨著逍遙子一起旋動,化為了無可分割的整體。
這當然是錯覺,但也可知對方的氣勢佔到了壓倒性的優勢。
在對風力、氣旋的操縱上,與逍遙子千錘百煉、打磨上百年的逍遙御風相比,趙青的明玉功第一次處在了明顯的下風。
不過,面對境界更高、修行了兩百多年、堪稱老怪物的逍遙子,對方能使出這樣的本事,完全在她的預料之中,並且更加地激發起了她心中的戰意。
】
騰飛於數十丈高空的逍遙子,透過周身氣旋的變化,驀地凝止了剎那,神奇似飛行的鳥兒驟停在半空,口中仍在長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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