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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狐守(4/5)

作者:裟欏雙樹
那柔軟而溫暖的身\_體,給了我永世都無法割捨的眷戀。

“阿透,我是不祥之物……我常常回想,當年村子裡的大火,如果我不說出來,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呢?又或者,我若從沒有出現在村子裡,他們就不會承受那些厄運……”她在我耳邊低語。

浮生物語·狐守(11)

“你不是不祥之物。”我把她-摟-得更緊,“若今後有誰敢以此為藉口傷害你,我必要他十倍奉還!不要胡思亂想,你只是說出了真話,而大多數人類不喜歡聽真話。就這麼簡單。”

“阿透……你對我真好。我們成親好不好?只有這樣,我才能讓你知道,我對你也是好的。”

她總是如此誠實。

我笑了:“好!”

7、

下雪了。

整個迎月山素裹銀裝。

從這個冬天開始,師父要求我們進到深山修行。因為,他要從眾多徒弟之中,挑選下一任的山神。

年輕氣盛的我,為“神”這個稱號興奮。

師父說,每片山河,都要有一位稱職的山神守護,他老了,靈氣已在漸漸潰散,為了避免出現天缺地殘的禍事,他要我們更加勤學苦練,以期能挑出一個最合適的繼任者,守護現在這片山河。

那個冬天,我跟不語約好,等到下一任山神誕生,不論這個稱號是不是為我所獲,我們都成親。

師兄弟們與我一樣,都夢想從不值一提的小妖變成守衛一方的山神。我們的生活,再沒有了從前的愜意悠然,有的,只是自顧自的修煉。而我們修煉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圓滿各自的內丹。身為不同種類的妖,一身精元都在那顆內丹上,它越是圓滿,我們的力量就越強大。

我那些魚師兄狼師兄貓師兄們,接二連三地修煉好了內丹。狐族內丹最難修煉,在師兄們已經大功告成之時,我的內丹尚處於即將成形的關鍵時期。

那段時間,不語常帶著我最愛吃的燒雞來我修煉的山洞犒勞我。她每天只是象徵性地打打坐練練氣,根本沒想過要去競爭什麼山神。她唯一想做的,只是我的妻子。

最開心的記憶,就是我們窩在山洞裡,燒起一堆篝火,一邊吃著噴香的燒雞,一邊看洞外落雪紛紛。

歲月靜好,最是可貴。

師父在那個冬天裡,很少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知道,他在陪伴他身染怪病的獨生子。師父的兒子,從生下來就不會說話,也沒有任何意識,如同活死人。多年來,師父用了許多方法,也治不好他,這讓我們這些當徒弟的也頗覺難過。

可是,漸漸地,山裡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我那些煉成了內丹的師兄們,逐一失蹤了。諾大的山林裡,沒有他們半點蹤跡。師父一夜間蒼老了許多,一邊給兒子熬藥,一邊暗自嘆息:“也罷也罷,翅膀-硬-了,便去闖蕩吧,迎月山還是太小了……”

我跟師兄們的感情一直很好,想不通他們不辭而別的理由,難道在他們心裡,跟師父跟大家一同生活的快樂,抵不上那番孤獨莫名其妙的“闖蕩”?何況,他們之前不是還心心念念地競爭山神之職麼?

雖然萬般疑惑,可我不能在這件事上太分心。再過七日,我的內丹當可圓滿,此時若心志不寧,很容易走火入魔。

不語隔天會來看看我,帶來的都是好訊息,說師父一切都好,小師弟們也很聽話,失蹤的魚師兄捎了訊息回來,說自己到了一個很繁華的城市,還遇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

我知道不語是不說謊的,我總算安下了心。

可是,我分明又看到不語轉身離開的剎那,那微微一皺的眉頭。

白狐是狐狸裡的貴族,也是最聰明的,察言觀色總是一把好手。

我看著她在暮色中遠去的背影,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留在雪地,一如美人臉孔上的瑕疵。忽然想起,不語的步履總是如雲輕巧,踏水無痕,她總說滿地皓雪是極美的景色,若留下腳印就糟踐了,所以走路時,她從不在雪地上留下痕跡。

浮生物語·狐守(12)

我站在洞口,本已安下的心,被某種奇怪的力量又牽扯起來。

8、

師父嚥氣前,指著對面的不語,恨恨吐出兩個字:“孽徒!”從他口中湧出的鮮血,河一樣流到了我緊緊扶住他的雙手上。

不語面無表情地站在我們面前,眼神里只有冰涼漠然。

師父的房間裡,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殷紅的血跡,翻倒的藥盅裡,灑出黏稠的暗紅色汁液,幾個拳頭大小的黑瓷壇散落在牆角,牆壁上,有一個被毀壞的暗格。其中一個瓷壇裂開了,灑出一堆暗綠色的灰。

除此之外,我們三人身邊還躺著一個血肉模糊,不知生死的少年——他是我們最小的師弟,一隻雪豹。入門雖晚,資質卻高,很得師父鍾愛。

我看見師父的胸前有個大洞,邊緣焦黑,面上漂浮著一層赤紅色的薄氣,像覆蓋了一片奇特的花瓣。不語的右衣袖,變得空空蕩蕩,曾經纖長白皙的右臂,失去了蹤影。

我的心,在師父撒手人寰的同時,似也停止了跳動。

我突然覺得,離開山洞偷偷回來的行為是多麼愚蠢。如果不是因為那該死的不安與牽掛,我不會回來,如果我不回來,眼前這一幕就不會被我看到,如果我不看到……如果我不看到……我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你乾的?”我緩緩放下師父的屍體,眼見著這個救我,養我,教我,我曾發誓要以生命去保護他安危的恩人,漸漸失去人形,化作一隻黑亮的蠍子。

不語僵硬地扯動嘴角,笑道:“是啊。我要他教我更好的術法,我才是當山神的最好人選。可是他不肯。”

“那些失蹤的師兄……”我站起身,異常平靜,“跟你有關?”

“我要他們的內丹,這樣我會強大得更快。”她說話時,眼睛一直看著窗外,“我憎恨被人扔石頭的日子。我不要當不祥的花妖,我要當被人崇拜的神!”

“你答應過我不說謊的,對不對?”我等我要的最後一個答案。

“是。”她點頭。

我一仰頭,吐出尚未成形的內丹,化作一柄細劍,犀利的銀光從我與她之間橫過。有種東西,瞬間被切斷了。她的實話,讓我領受了平生最大的愚弄。

“想給老傢伙報仇?”她譏誚地冷笑,“煉好你的內丹再來找我。”我的劍撲了空。她身姿的輕盈,遁形的功力,在任何同門之上。怒意,悲傷,在心中翻江倒海。

我親手葬了師父。把昏迷不醒的雪豹師弟安頓好之後,我看了這個曾經熱鬧,如今空蕩零落的“家”一眼,絕然回到了山洞裡。

我的身\_體,比任何時候都強大。

我的意念,比任何時候都集中。

我的心,比任何時候都清楚該去做什麼。

9、

找她的時候,沒費任何氣力。

因為她就在迎月河邊等我,紅色的紗衣,白色的雪地,美得悽絕。

已臻完美的利劍刺進她心口的時候,沒費任何氣力。因為她不躲不閃。

她倒在雪中,染紅了一片世界,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

她的悔意是真是假,我無力分辨。她的眼睛安然合上,那朵總在她身\_體與眼中盛開的花,在厚厚的雪上枯萎成了一個寥落的印記。

熟悉的身\_體,漸漸煙化。我眼見著如刀的雪風,裹起地上那顫巍巍的三瓣紅花,越送越遠。

我的劍,噹啷落地。

10、

我成了迎月山的新任山神。

一百年,兩百年,我遲鈍於時間的流動。終日在山中,或靜坐,或沉睡。

浮生物語·狐守(13)

某種傷口也漸漸結了痂。

是啊,我只是除--去了一個弒師父害同門的妖孽而已。難過是有的,午夜夢迴的牽念也是有的。但,一切都在時間的流動中安靜下來,被我藏到了最深的地方。

這裡的一切都因為我的靈氣而繁茂生長,山青水透。只是,天氣永遠是陰的,天際的陽光從來照不到這裡的山水。

“山神的心情,會影響到天氣。”一個春天的午後,我正在河邊樹下小睡,一個女-人把我吵醒。

“你看起來真是一隻很憂鬱的狐狸啊。”她蹲在我身邊,黑衣黑髮,杏眼紅唇,沒心沒肺地笑。

“你真是一隻很無聊的樹妖。”我瞟了她一眼,把荷葉蓋回臉上。

我認識這個叫裟欏的女妖快十年,她每年春天都會來山裡採一種很酸很酸的野果,說是送人釀酒。偶爾我們會閒聊,時間一長,她知道我的故事,我也知道她的一部分故事。這樹妖的道行修為,遠在我之上,卻總愛擺出一副初級小妖的天真無知,故意說一些不著調的玩笑話,很是讓人氣結。

“喂,我今天來是給你帶個好訊息的。”她拿開我的荷葉。我不耐煩地坐起來,正要發火,卻被一個稚嫩急促的聲音打斷——

“師父師父,雪豹師叔醒了!!!”一個胖胖的孩子,我的白兔徒弟,從林中火急火燎地向我跑來。

我心下一震,猛地起身,御風飛回。直到剛才我才發現,潛意識中,我一直在等這場甦醒……

深夜,我從雪豹的房間裡走出,一抬頭,滿月當空。

許多年前的某個夜晚,從最深的地方掙脫而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朝山裡走去。

一地銀白的山頭上,我和樹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

“你決定了?”她秀眉一挑。

“我不在的時候,請你代為照看迎月山。”

“你不能離開太久。我不是這裡的山神,我的靈氣無法照顧周全。”

“一百年吧,一百年後的今天,我定會回來。”我看著她的臉,以從未有過的鄭重拜託,“希望你幫我。”

“給我很多金子當報酬我就幫你。”她撇撇嘴。

“一言為定。”

11、

我緩緩沉入了迎月河的河底。在那裡,有一個黑暗而溫暖的洞-穴-,是最安全,最適合沉眠的場所。

也許應該感謝上天讓雪豹昏迷了幾百年。如果雪豹在幾百年前清醒,我會選擇毀滅。而現在,我想的是,彌補。醒過來的雪豹,第一句話就是:“不語師姐救我!”

師父對我們說了最大的謊話。收留,撫養,教導,不是為了給我們幸福,也不是為了尋找最合適的繼任。他要的,只是我們的內丹,他兒子的病,只有連服99顆成形內丹才可治癒。我們不是他的徒弟,只是一群等著被人服下的藥丸罷了。

我現在才明白,不語臨終前的對不起,並不是在懺悔“罪行”,而是因為她沒有遵守承諾——永不說謊。

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欺騙我的初衷。

我要再見到她。為我的疑惑,為我的內疚。

樹妖帶來的好訊息是,冥王最近聽取民意,改了規矩,給那些心存善念,但抱憾枉死的妖怪們一次轉世為人的機會。不語雖然死在我的劍下,可她尚有一絲精魂飄蕩人間,轉生有望。但幾時轉生,轉生何處,就不得而知了。

茫茫人海,我卻毫不擔心我找不到她。

因為,她的體溫,她的笑容,早已埋在我的血脈裡,不可分割。只要她重新降臨世間,我第一時間就能感知到。畢竟,我是一隻當了山神的狐狸。我把自己埋在河底,連同所有舊時的記憶,一起埋掉。從我身\_體裡分離出的精魄,是一條嶄新的,乾淨的,沒有任何記憶與負擔的生命。

浮生物語·狐守(14)

我想以這樣的狀態,重新踏入她的生命。重新去認識她,瞭解她。只有這樣,我才能真正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吧。

我在漆黑的洞裡,慢慢閉上了眼。意識開始分裂,一半裹著過往的回憶,留在河底;一半帶著新生的希望,等待一個召喚。半夢半醒中,有個聲音說——

你是一隻聰明的狐狸,你沒有過去,只有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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