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晚飯的豐盛,把我都感動了!
酒足飯飽之後,黑袍一號給自己衝了一杯咖啡,坐到帳-篷中間,開始講故事之前,他突然轉過頭來問我:“你剛結婚是不是?”
我點頭。
“穿嫁衣了麼?”
我搖頭:“我們決定結婚的第二天,就雙雙跑路了。”
“那可惜了。女孩子都應該穿一穿嘛。”他聳聳肩,坐正身-子,“各位,我講的,就是一個跟嫁衣有關的故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洗耳恭聽。”我打了個飽嗝,趴在軟乎乎的墊子上,看看這個怪傢伙能講出怎樣的故事來。
他清了清嗓子:“在一座城市的博物館裡……”
1
“沒有人能穿上這件嫁衣,沒有人……”
博物館辦公室的老秦,撫摸著三號展廳最裡頭那個一塵不染的玻璃展櫃,怔怔地看著裡頭,喃喃自語。
一片鮮豔的石榴紅,穿過堅固的玻璃,映在他已近混濁的眼底。
這顏色,水一樣婉柔,火一樣燦爛。
是一件古時的嫁衣。
上是立領織金繡花羅衫,下為二十四幅褶襉裙,裙襬上整齊鑲嵌著無色琉璃製成的精巧圓墜,外罩一件及地素紗衣,嫻靜地套在楠木製成的衣架上。裙衫上炫目的石榴紅,籠上薄紗生出的朦朧,正像那待嫁的少-女,-羞-澀地躲在暗處,熱切卻又小心地偷看著心上人,珠簾輕搖間,藏了容貌,卻藏不住兩朵浮於雙頰的紅雲。
實在是極美麗的衣裳,相信任何一個見到它的女-子,都有穿上它的甜蜜慾望。
“南宋貴族女-子嫁衣,一九七七年出土於望川市北郊二號建築工地古墓群。”
雪白的說明牌上,黑色的字型簡單地描述了它的來歷。
它原本該是博物館裡最拿得出手的珍品,卻因為說明牌上最末的“此為複製品”五個字,委屈於最犄角的位置多年。
君岫寒拿著雞毛撣,心不在焉地掃拂著旁邊的展櫃,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老秦,以及他凝視的目標。
今天,是君岫寒來到博物館工作的第七天。作為一個普通的辦公室人員,她的工作內容並不繁重,整理資料,維護展品,接待訪客,不過是日復一日的簡單重複。而事實上,作為一個位於小城市郊區的毫不堂皇富麗的博物館,平日裡的訪客可說是廖廖無幾。這裡的居民,似乎少有人對歷史有興趣,寧可坐在茶鋪裡搓麻將,也不願掏出幾塊錢的門票來博物館緬懷一下過去。館裡最最熱鬧的時候,莫過於國慶節前後,因為總有老師會帶著一隊學生來這裡豐富課餘知識。
由此也不難想象,館裡的收入並不豐裕,如果單靠門票,恐怕總有一日會連清潔劑都買不起。還好有市政府每年撥下來的微薄經費,博物館才能維持至今。
在君岫寒來到這裡之前,她的位置已經換過多人。沒有多少年輕人能在這個清苦的地方呆上三個月以上,當初那種為保護祖國燦爛歷史而做出貢獻的豪邁壯志,終是敗在無情的現實腳下。
現在,整個博物館只有五個工作人員,除了館長和看大門的,就是辦公室裡的三個人,連清潔工人都是找的鐘點工,為了省錢。而辦公室很快就要變成兩個人,老秦馬上要退休了,這一週將是他為博物館工作的最後七天。
“秦老師,你檔案櫃裡的資料都清理好了?要我幫忙麼?”君岫寒走到老秦旁邊,想起那個被他翻找得一塌糊塗的舊檔案櫃。
被她一問,老秦扶了扶鼻樑上已褪色的眼鏡,衝她感激地笑笑:“不用了,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說罷,他轉回頭,眼神繼續流連於那片石榴紅。
比君岫寒早來兩個月的謝菲曾私下告訴她,老秦對這件贗品嫁衣有超乎尋常的重視。她曾多次在閉館後的夜裡,見到老秦以相同的姿態呆立在展櫃前,喃喃自語。
那種眼神,痴戀的人才有。
每次說到這個,謝菲末了總是一陣嗤笑。
前些天整理檔案時,君岫寒記得“婚姻狀況”一欄裡,老秦填的是“單身”,是一直未婚還是離異,無從知曉,她也毫無興趣打聽別人的隱私。何況,她對老秦一直是感激且敬重的。在她為了找工作而焦頭爛額,就快被市儈的房東攆出門的前一天,老秦打來的一通錄用電話,救她於水火,當天便提著簡單的行李趕到了博物館。聽她尷尬地說完自己目前的窘境,老秦二話不說交給她一把鑰匙,說以後你暫時住在辦公室吧,小屋裡有張行軍床,將就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
在現下這個信任缺乏的年代,君岫寒怯怯地握著銀色的鑰匙,向老秦慎重地鞠躬道謝,心裡,洋溢多日不見的暖意。
有了工作,還有了免費的住地,君岫寒終於鬆了一口氣。
所有該她負責的工作,老秦都細細教她,儘管並不複雜,他還是事無鉅細,全部認真得很。不止工作上,見她嗓子不舒服,不顧天氣的炎熱,特意跑到離這兒很遠的藥房買來藥品,並給她抱來更厚的被子,說夜間館裡陰冷,蓋厚點才不至於感冒,知道她經濟緊張,還專門找到館長,把本月的薪水提前支付給了她。
面對這麼一個對自己善良細心的長輩和上司,君岫寒是斷不會在背後說他半句是非的。
她不想他走,至少不要這麼快走。
“秦老師……”君岫寒思忖了片刻,還是鼓起勇氣打斷了老秦對嫁衣的凝望,有些問題,她想在他離開前,知道答案。
老秦側過臉,燈光在眼鏡上反射,兩片白光蓋住了他的眼。
“能給我講講這件嫁衣的故事麼?”她問了最想問的問題。
沉默良久。
“它在等待。”
老秦的嘴角微微上揚,已有了皺紋的臉隨即舒展開來,若荒蕪的土地開出一朵花。
君岫寒從未見過他有如此表情。
“等待?!”她怔住,“等什麼?”
老秦的手掌在玻璃上緩緩移動,掌心的熱氣在表面上氤出淡淡白霧,轉眼即逝。
“幸福。”
一絲如釋重負,於短短兩個字之間沉浮。
“很悶熱,今夜怕有大雨,睡覺的時候一定關好窗戶。我走了。”
老秦拿起擱在地上的雨傘,對君岫寒的疑惑視若無睹,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戀戀不捨地再看那嫁衣一眼。
“把它交給你了。”臨走前,他意味深長地望向窗外,“後天,七夕,會下雨麼?!”
君岫寒微張著嘴,直到老秦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2
滿腹疑問堵在喉間,封印了般講不出來。
鎖好館門,走在裂紋比比皆是的大理石地面上,君岫寒的腳步迴盪在空無一人的展廳裡。
掩上辦公室的房門,她開始小小的忙碌。
咕嘟咕嘟,暖瓶裡的開水小心地注入碗中,泡麵的香味在騰騰熱氣中揮發。
撕開小袋輕輕抖動,醬料沉入水中,暈開一片深褐色,白綠相間的脫水蔬菜漂浮其上,緩緩打著旋兒。
今天這頓晚餐也是老秦提供的。他的櫃子裡存有半箱康師傅,全部送給了君岫寒。她本來想拒絕,可他說他就要走了,這些泡麵是不可能帶走的,不吃也浪費了,何況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數分鐘後,揭開蓋子,攪動著綿軟的麵條,君岫寒翻開面前藍色的舊資料夾。
資料夾裡,是館內全部藏品的簡要介紹和報刊雜誌上的相關報道。據說全是老秦一手整理出來的,昨天他把它交給了君岫寒,說雖然沒有什麼大用處,沒事翻翻也是好的。
君岫寒挑了一撮麵條吸進嘴裡,嚼著,看故事書般悠閒地翻看著。
館裡能叫得響的東西並不多,偶爾有一兩件稱得上一級文物的,據這資料的記載,也都及時被上級單位早早“接收”走了。簡言之,望川博物館裡藏的,都是不值錢的。君岫寒想到了這裡薄弱的保衛措施和館長無所謂的態度,想必那些專盜文物的賊也嫌這裡的油水太少而懶得光顧吧。
每一件藏品的來歷老秦都記錄得很詳細,圖片下,是一排排俊秀流暢的鋼筆字,賞心悅目。
當碗裡只剩下半碗湯時,君岫寒的手指停在了倒數幾頁的地方。
是那件嫁衣的資料。跟前頭不同的,它沒有附照片,只有一張封在透明玻璃紙裡的小畫,淡黃宣紙上是嫻熟的工筆彩繪。畫中的嫁衣,跟櫥窗裡的無二,嫻靜地“站”在一塊大青石上,無數嫩綠的草從石縫中探出頭,頑皮孩子一樣打量著外界。
只是一件衣裳,卻美得有了生命,一種遠眺時的殷切期待,從畫中染到君岫寒心裡。
會是老秦畫的麼?!如果是,她驚訝於他的才華。
關於它的介紹,跟說明牌上的幾乎相同,老秦並沒有將其詳細化。再往後翻,一篇從報紙上剪下題為“千年嫁衣,一朝成灰。巧手工匠,再現原貌。”的報道吸引了她的注意。
放下筷子正要細看,辦公室大門冷不丁被人撞開。
“手機手機,我手機是不是丟這兒了?!”
謝菲匆匆跑進來,一把拉開她自己的抽屜,然後鬆了一口大氣。
“幸好扔辦公室了。”她拍著胸口,看著存了好幾個月的錢才買來的最新款手機,對君岫寒說,“我剛還以為被賊給扒了呢,嚇死我了,害得我中途下車趕回來。”
“以後注意就好。”君岫寒抽一張紙巾給滿頭大汗的她,“擦擦吧。”
接過紙巾擦著額頭,謝菲的目光落在她正在閱讀的內容上,不由得來了興致,問:“你在看這個啊?!”
“你以前看過?”君岫寒不認為這個對待工作得過且過的姑娘會有興致翻看這麼陳舊的資料。
謝菲一躍身坐到君岫寒的辦公桌上,擺出前輩的姿態:“這還用看麼?!你來得晚,好些事情許姐跟我說過,你不知道。”
許姐是個留著及耳短髮的中年婦女,君岫寒來報道的第一天,正是她申請病退的日子,她現在的位置,正是以前許姐坐過的。
“她有說過關於這嫁衣的故事麼?”君岫寒問。
“當然。”謝菲點頭,旋即狐疑地瞪著她,“怎麼,你不會也向老秦那個痴人看齊吧,想成為望川博物館第二代戀衣癖?”
“說正經的!”君岫寒拉下臉,“我真的很好奇。”
“好啦好啦,不開玩笑了。”謝菲跳下來,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指著那張畫,“那個,聽說是老秦當年親手畫下的。”
原來,真是老秦的手筆。
“這件嫁衣,本來是該有真品的。”謝菲又抖落出一個極具價值的陳年舊聞,君岫寒迫不及待的模樣,讓她充滿了老師教授學生的自豪,不由繪聲繪色地描述開來,“當年,望川市郊的二號工地裡發現了古墓群,其中一個墓-穴-裡,出土一具描金漆木棺。後來棺槨被運到當時附屬博物館的研究所,研究人員開棺後,在裡頭髮現了一件豔麗如新的嫁衣,眾人驚歎,以為得了一件國寶級的文物。可是,當他們小心翼翼地把嫁衣從棺木裡取出時,一件詭異至極又讓他們悔恨至極的事發生了。”
“出什麼事了?”君岫寒情不自禁地挪近了椅子,目不轉睛。
“嘿嘿。”謝菲擺足了金牌說書人的架子,自得地一笑,說,“誰也沒想到,當那嫁衣剛剛越過棺槨的邊緣時,瞬間便在他們手中化成了黑色的灰燼,散落地到處都是,在場的所有人都傻了,然後便為自己的前途萬分擔心起來。二號工地發現寶貝的事,早流傳了出去,上頭對這件事也很重視,如今不但沒有研究出個一二三來,還眼睜睜讓國寶在自己手裡莫名化成了灰,誰還會坐得穩睡得安?!第二天,這事就被捅到了上頭。文物無故受損,背黑鍋的自然是那些參與過此事的工作人員,開除的開除,警告的警告,連報紙都登出了這件並不光彩的事。雖然那些人的確冤枉,但是他們也的確沒辦法解釋嫁衣成灰的原因。最後只給安了個‘年代久遠,衣料氧化嚴重所致’的牽強理由了結了這件事。”
“真品毀了,那麼難得的一件寶貝……所以博物館才做了這個複製品來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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