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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夏季特別篇 茶國(1/3)

作者:裟欏雙樹
楔子

“伯伯,你天天都在這兒看,看什麼呀?”扎著沖天辮的小孩擦著汗津津的臉,好奇地站到他旁邊,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一片茶園層層疊疊,碧綠沁心,不屈不撓地舒展在毫無涼風的驕陽裡。

今天比昨天更熱,火辣辣的毒日頭吧躲在樹蔭裡的蟬都曬蔫兒,有它們的聒噪在,嫌煩,沒了,山野中的一切卻又顯得孤單了,包括坐在土埂上的他。

“在看我的茶園呀。”藏在斗笠下的人,將一縷白絲絲的煙積攢了太多歲月的煙桿裡吐出來。

“為什麼要看它呀?”小孩不解。

“有我看著,他們會長的更好一些。”他笑道。

“啊我爹也常常看咱家的菜園子,可那些菜還是又小又黃。”小孩撇撇嘴,“伯伯,種茶比種菜賺錢麼”

“有人這樣說,不過我也不知道呢。”

“那你還種這麼多我爹上次種花去賣,賠了本,我娘罵了他一整個春天。說還不如老實種菜”

“哈哈,你娘還說什麼了?”

“唔,她還說,窮人怎麼才能富,少生孩子多種樹。”

“你娘是個極聰明的人。這樣吧,等我的茶制好了,送一罐給你娘。”

“真的呀我爹孃平時都只喝井水呢,說買茶葉要花錢,能省就省。”孩子受寵若驚,“上回我跟爹孃去集市,看到販子們叫賣各種茶葉,都有不同的名號,什麼碧螺春啊,龍井啊,普洱啊,還說是來自什麼什麼茶園,很不得了的樣子。伯伯你的茶園跟茶也有名字麼?”

“有啊。”他吸盡最後一口煙,將煙桿往鞋底上磕了磕,插到腰上,笑:”我的茶園叫八苦園,現在我正在培植一種茶葉,叫浮生。”

“八苦園”孩子天真地皺起眉頭,“那你的茶一定非常苦吧。”

“是的,很苦很苦。”他伸出右手捏了捏孩子的圓臉,“你還沒到喝這種茶的年歲。”

“喝茶還分年歲”

“那是自然。不夠年歲,走的路不夠多,便品不出這茶水裡的味道。”

“哦哎呀,我的牛跑了伯伯,明天我再來看你喲。”

“慢慢跑,別摔了。”

他笑看著這個小傢伙匆忙跑開的背影,難得一陣微風拂過,那隻空蕩蕩的左袖微微搖動著。

天上那個火盆漸漸往西而去,恢復了體力的蟬又開始了大合奏,茶園裡的千萬片葉子在時不時路過的風裡簌簌微動,自成一曲,清涼悅耳。

1小店

五光十色的廣告牌把唐人街的夜色切割成無數光怪陸離的小世界,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入口,用自己的聲音,用音響,用小喇叭,把已經很高的溫度繼續往上推,中餐館、西藥局、服飾店,琳琅滿目的鋪子都捨不得關門。處處可見的硃紅門廊下,都貼著同樣的宣傳海報,什麼一年一度的夏季火龍節明日登場,看起來,明天這裡會更熱鬧。反正,只要有節日過,管它東方西方什麼來歷,大家高興就好。

你看,才走了半條街,我手裡已經被塞-上了厚厚一沓宣傳單,某餅屋買二贈一;某服飾店只要在火龍節這天買有龍紋的服飾,全部半價;某乾貨墊還開出消費滿多少錢就贈送國畫大師親筆繪製的騰空圖這樣的噱頭。並不太愛熱鬧的我,被這條街的世俗與熱情弄得眼花繚亂。

我一間店一間店這麼看過去,找過去,一直走到街尾的轉角處,才釋然地停下腳步。

面前這間樸素的小鋪子,褐得發黑的門檻在燈光裡透著幽幽的光,同色的老式木板門半開著,門板上的獸頭銅環隱隱爬上了綠跡,頂上應該拜訪牌匾店招的地方卻意外地空著。一個開門做生意的鋪子,卻連個名兒都沒有。

我笑笑,這就沒錯了,是那個人的風格。

正要拔腿往裡走,卻冷不丁從門裡摔出一個金髮藍眼山羊鬍的乾瘦男人,臉朝下趴在我面前,-屁-股上印著一個清晰的大腳印,緊跟著一疊文書被甩出來,亂紛紛地落了一地。

男人剛爬起來,門裡又飛出來一個陶瓷茶碗,並伴著一聲淡淡的“滾”。

茶碗在男人的背上碎成幾瓣,殘留的茶葉茶水濺了他一身,本來還想朝門裡怒吼幾聲的他,在又飛出來一個矮凳時落荒而逃。

及時閃避到一旁的我,確認門裡在沒有不明飛行物出來之後,才小心翼翼地邁過門檻,走進這家沒有名字的店。

方方正正的店堂裡,擺了三面樸素的實木貨架,貨架上整齊地列著不同質地與款式的小罐子,竹的,木的,瓷的,每一個都簡單,但每一個都精緻,隨意之中流露出精雕細琢的雅趣,連繫在罐口上的小木牌子都打磨得光滑可愛,上面還有漂亮的小楷規整得寫出“夏涼”、“冬暖”、“春馥”、“秋滿”之類的詞語。

不屬於任何一種香料的清香暗浮在這間老舊房屋裡的每寸空氣裡,但不是人人都能聞得出,起碼剛剛那個倒黴的男人是一定聞不到的。

突然,一個小玩意兒劃破靜謐的空間,氣勢洶洶地朝我的腦袋飛來,我伸出兩根手指,穩穩夾住了這個討厭的偷襲者一枚光可鑑人的黑色圍棋子,嘖嘖道:“你這樣的待客之道,是賺不到錢的。”

啪左前方角落裡的梨花木桌前,有人手執黑子,應聲而落,黑白分明的棋盤上,只有他一個人廝殺,敵我不分。

“你來的頗不是時候。”穿著黑色對襟唐裝的男人抬起頭,烏亮的頭髮規矩紮成一束,行雲流水地垂在背後,眉眼間懶懶散散,上下打量我一番,又低下頭看棋子,“你胖了。”

“我去我是孕婦好嗎腰圍會多半寸有什麼稀奇犯得著特意說出來嗎”我極度不滿地走到桌前坐下,把棋子扔回給他,“剪剪頭髮吧,比女-人還長。”

“不剪。”他發得乾脆。

我們有十年沒有見面了吧。他還是沒什麼變化,沉如磐石,冷若霜雪,俊俏依然,還是喜歡穿暗色的衣裳,一關燈就看不見的那種,還是愛坐在不易被人察覺的陰暗角落裡,觀察別人,拒絕被觀察。

“無端端來這裡做什麼?”他微微皺著眉,思索著下一步要怎麼走。

“來紐約辦點事兒,現在辦完了,得幾天空閒,便順道來啾啾你死了沒有。”我盯著他面前的茶碗,淺棕色的水裡飄出清清涼涼的薄荷味。口乾舌燥的我,管不了那麼多,端起來就往嘴裡灌。

一股舒心的涼意從舌尖遊走到全身,淡淡芳香混著絲絲甘甜直沁腦門,之前的睏倦與躁意一掃而空。

一杯茶,足以解去一整個夏天的煩惱。

“這麼隨便喝我的茶,不怕被毒死麼。”他放下棋子似是下了一個妙招,嘴角微有笑意。

我白了他一眼:“老友千里迢迢來探你,不說新沏一壺好茶招待,還咒我你這種鬼德性,到底是怎麼平平安安活到現在的”

“五十步笑百步。”他冷哼,“鬼鬼祟祟一人前來,必是跟夫君吵架了吧。不對,是打架並且打輸了吧”

“放屁”我怒目相向,“心裡陰暗的人,看什麼都是陰暗的。我們夫妻關係好的很。”

“那為何形單影隻”

“誰告訴你結婚之後就要分分秒秒黏在一起的。”

“藉口。”

“孕婦脾氣很大的。砸了你的店可怎麼辦?”

我氣死了啊,我怎麼能跟別人說,敖熾跟九厥還有甲乙組成了觀光團,跑去一個什麼“紐約比基尼小姐選拔賽”的現場去了面對曼妙的比基尼妹子們,九厥這個死鬼老早就忘了自己的玉照還在通緝令裡吧。不過他跟敖熾的臭德性我還能理解,連素來對敖熾他們一屑不顧的甲乙都同流合汙了,我就真的無話可說了

至於眼前這個對我毫不客氣的男人,我知道你們都不認識,因為從頭到尾,這個陰暗的傢伙根本就沒有出過鏡嘛。但是,他雖不在江湖,可江湖裡處處有他的影子。你們不認識他,卻一定認識他種出來的茶,那一杯由我擴散出去的,碧綠靈澈,先苦後甜的浮生。

瞧瞧你們這些傢伙,從頭到尾就只知關注我怎麼折磨敖熾與不停的幫工,哪個妖怪長得帥,哪個妖怪給的金子多,甚至八卦我跟敖熾生出來的娃會是什麼品種,卻沒有一個人問過我,這杯浮生茶的來歷。簡直太沒有內涵了統統去長城面壁

既然今天我走進了這間無名小店,又跟這個男人坐到了一起,在等他下完這盤又臭又長的棋之前,我願意講一講他的故事。

如果你們願意聽,就趕緊把花生瓜子冰鎮汽水小板凳準備好,炎炎夏日,最適合搖著蒲扇聽故事,或者講故事。

2山莊

孤辰幼年是最大的願望,是能有一直蝴蝶或者蜜蜂,停留在他家的花圃裡,就像在外頭隨隨便便就能看到的場面一樣,風輕春暖,蝴蝶花間。

可惜,一隻都沒有。

家裡的花圃,沒有蝴蝶,沒有蜜蜂,連一隻螞蟻都看不見。敏感而聰明的小東西們,沒有膽量靠近一片輕易就能讓自己送命的、劇毒的海洋。

牡丹茉莉,丁香月桂,松柏香樟,這世界上一切被人熟知的植物,從來不屬於這個花圃。

孤辰家的花圃是另一個世界,分得很均勻的區域裡,黯黑與幽藍,暗紫與妖紅,一邊各為政,一邊又要爭奇鬥豔。每一朵花,每一片葉,都在用旁人看不見的方式,互相侵略。花圃裡的每一個成員,一路荊棘坎坷地將自己修煉到最好,只為讓主人一眼相中,摘下來,撕成片,搗成泥,或者還有別的更殘忍的方法,最後變成一種工具,用自己的萬劫不復成全另一個人的死亡。這就是它們生存的方式。

阿爹說,這裡的植物都叫植物,叫刀,殺人不見血的刀。

當孤辰長到能背出“床前明月光”的年級時,阿爹抓著他的小手,教他寫的第一個字,就是“刀”。短短兩筆,他卻怎麼也寫不好,歪歪扭扭像蚯蚓。阿爹說,寫不好這個字,就沒有飴糖吃。

雙生哥哥明昊就寫得很好,所以他每天都只能看著哥哥獲得的獎品流乾口水。

一天,一月,一年,數載,大大小小的,好看的難看的“刀”字,鋪滿了小小的房間。

好幾次,小孤辰頂著滿臉的墨漬,懨懨地握著毛筆,問明昊:“哥哥,阿爹為啥老讓我們寫這個字,好煩。我們出去放風箏好不好”

明昊擦了擦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端正地保持著他的姿勢:“阿爹說寫,就寫。”

“那我自己出去玩,你不要告訴阿爹啊。”孤辰把筆一扔,小狗一樣躥出了書房。

他們的家,在通州邊上的野地裡,前有河水背有山,阡陌縱橫的小路高草叢生,諸多岔口擾亂了方向,活生生一座天然的迷宮。據說以前這塊地方不這樣荒涼,還曾是前朝某個官宦大家的避暑山莊,亭臺樓閣,夜夜笙歌。直到多年後一道誅滅九族的聖旨,一夜間斬斷山莊內所有人的性命,也迅速抽走了這裡的所有人氣。恃寵而驕的優越永久斷裂在灰白的圍牆裡,公子佳人的腳印被風沙吹散,野草與鐵鏽慢慢佔領了這塊地方。山莊還在,只是成了野貓與老鼠的戰場,處處蜿蜒的藤蔓當裁判。

有人說不止一次在深夜聽到山莊裡有啼哭之聲,描繪得繪聲繪色,嚇煞膽小之人。膽大之人不屑,說那不過是春天的貓兒在亂叫。不管傳聞如何,曾被血洗的山莊裡,終是不詳,人們不再往這裡來,各家的淘氣小孩也被狠狠教育,說那廢舊的山莊裡,有吃人的惡鬼,萬萬去不得。

阿爹帶著他們兩兄弟來到這裡時,很少說話的阿爹就說了一個字:好

在那之前,孤辰依稀記得他們已經搬了好幾次家。阿爹就像一塊不生根的浮萍,不習慣停留。而且沒離開一個“舊家”,他都會將那裡燒的一乾二淨,不肯留下一絲與讓他們父子有關的痕跡。

這裡是他們住得最久的“家”了。阿爹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將山莊裡最僻靜的幾間房收拾修繕,然後剷掉了花圃裡的雜草與枯萎多時的牡丹,按照他慣有的一系列流程,將屬於他自己的植物,一一種植起來。

他澆的水,施的肥,事先都要經過親手調配。這大約是一個很麻煩的工作,孤辰每次看到他爹提著木桶走向花圃時,他的左手都很緊地纏著布條,布條裡隱隱透出斑斕的血跡。

第一個春天,花圃裡的顏色就豐富起來了,孤辰看過外頭的花花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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