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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第二頁 千機(3/7)

作者:裟欏雙樹
墨汁勾勒出來的,形態模糊的飛鳥。

生平還未來過這麼矛盾的地方,童話與詭異交織而出現。

“如果你們要抓我,我是打不過你們的。”熊看著我,慢吞吞地說,“可我現在要等一個人,但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能再給我一些時間麼?就到天亮之前吧?我從不求人的。”

我沒答它,目光落在桌上那一疊散亂的卡片上,問:“千機通訊工作室,你開的?我很好奇啊,賣手機?”

“賣聲音。”它倒一點都不隱瞞,“世上有許多人,希望聽到別人藏在心裡,不肯說出口的聲音。相戀的人,想知道對方心裡是否真的有愛;做生意的人,想知道對方投標時開出的底價是多少;互相憎恨的人,想知道對方心裡究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這些,都是‘聲音’呀。”

“你一直做這種生意?”我突然明白他身上那麼多耳朵是拿來幹嗎的了,好奇特的妖怪。

“也不是一直,只做了幾個月而已。”熊很老實地說,“這是最快的賺錢方式,我覺得我需要積攢一筆錢。不過現在已經差不多夠了。我的工作室已經停業了。”

“不可惜麼?”我笑笑,“你這種能聽到‘聲音’的人才,應該將你的事業發揚光大才是呢。”

“我已經聾了。”熊淡淡說道,“我的傷太重,已經聽不見心裡的聲音了。就連你們說話的聲音,我也聽得模模糊糊。可能再過幾天,我什麼都聽不見了呢。”

我微微一怔。

“有人告訴我,你是危險‘人物’。”我開誠佈公,“你綁架了葉家的大小姐,我收了葉家的酬金,來帶她回去。”

“回不回去,不是我決定,也不是你決定。”熊咳嗽得更厲害了,從桌上拿過藥瓶,倒了一把藥片到嘴裡,半晌才平復下來,“你有妖氣。”

“我是一隻樹妖。”我坦白道。

“那你知道我是什麼妖怪麼?”熊很認真地問我。

“考我?”

“我在請教你。”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熊搖頭,眼神有些渙散。

“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它歪著熊腦袋,很努力地回憶……

6

“千機,明日是我生辰,你想要什麼做禮物?”

“你的生辰,為何要送我禮物?”

“因為你之前做了好多有趣的東西給我呀,快說,要什麼?”

“一隻飛鳥。”

“飛鳥?什麼飛鳥?皇阿瑪的園子裡養了可多的鳥呢!你要的話,我讓小安子去拿!”

“好像是灰色的,不不,白色的?停在一根樹枝上,朝著東方不斷鳴唱。”

“你說的是公雞吧……”

“不,是很小很小的一隻鳥,我只有睡著了才能看到它。”

“那我上哪兒找去?”

“沒事,不用麻煩你,我自己做了好多飛鳥呢。”

一隻毛茸茸的熊掌伸出來,掌心,停著一隻用布縫成的小鳥,逼真可愛。

皎潔的月色灑在窗欞上,窗下,兩個小小的身影並排著趴在窗沿上,眨巴著眼睛看著外頭的世界。深夜的皇宮,處處都是寂靜的迷宮,走進去的人,總是很難再出來。

“千機,你不會離開皇宮吧?你這麼能幹,什麼都會做。我從沒有這麼厲害的朋友!”

“我……能幹?”

“當然,你給我做的弓箭,還有玩偶,還有你做的鞋子衣裳,比宮裡最好的師傅都做得好!”

“我們是朋友?”

“嗯,一輩子的。”

月色比先前更亮了些,偌大的皇宮中,沒有誰會留意到承乾宮後苑的花房裡,那一位深夜還不睡覺的年幼皇子,以及他身邊那頭會講話的小熊。

當然,別人不知道跟在皇子身邊的是一頭熊,因為白天,它會鑽到它縫製的各種布偶裡,今天是一隻伶俐的小貓,過些時候是一隻忠實的小狗。所有人都不以為然,小孩子嘛,養各種小動物在身邊並不稀奇。

它天生有這樣的本事,將布偶充作掩藏真相的“皮”,將真正的自己塞-進去,便化成了另一種活生生的模樣。有時候也會覺得憋悶,便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抖抖身-子,布“皮”落下,它便又回到原本的樣子——一頭身高不足一尺,渾身灰毛的熊。

不過對自己是不是熊這件事,它自己也不是太肯定。在它住在白山的漫長歲月中,它見過無數的熊,黑的,棕的,可每一隻都比它大了好多,也兇了好多,也沒有一隻會說話,整天只知道捕食與睡覺。有好幾次,它自己都差點成了這些大傢伙的食物,幸好它會遁地,冰雪覆蓋的地下,是它遊刃有餘的自由天堂,它最喜歡一邊鑽土,一邊將翻湧起的泥土吃掉。對,它不吃野兔或者蜂蜜,泥土是它唯一的食物。它也曾嘗試過吃洞-穴-旁邊那棵樹上的野果,只是-舔-了一下,它的肚子就劇痛了三天。於是它明白,自己只有吃土的命。

對於自己的來歷,它也不太肯定,反正自己一直在做夢,好像躺在一個搖籃裡,夢裡只有那隻飛鳥,執著地朝東方鳴唱。原本漆黑一片的東方,卻在飛鳥的歌聲裡,慢慢亮開。

在這個悠長的夢裡,飛鳥是它唯一的慰藉與依靠。

它依稀記得,當夢裡的東方出現第一道陽光時,它下意識地伸了個懶腰,接著便睜開了眼。幽暗的洞-穴-裡,幾隻野鼠眼瞪著它,旋即怪叫著逃跑,連存下來的糧食也不要了。

揉著痠痛的四肢,它坐起來,掌下突然摁到了什麼東西,咔嚓作響,低頭一看,卻是一些瑩瑩閃光的碎塊,像裂開的玉石。不止地上,它的頭上身上,也沾了不少這樣的碎屑,它發了一會兒呆,莫名覺得自己像一隻剛剛破殼而出的小雞,這滿地的玉石碎塊,就是它的殼。

它慢慢走出洞-穴-,眼前事一座夜色下的深山,層巒疊嶂,白雪皚皚。

它眨眨眼,又走回了洞-穴-,額頭有點涼,有點癢,它撓了撓,躺下繼續睡覺。

這個新出現的世界,對它而言只是一張白紙,它的心還沒有生出任何去探究的衝動,它還是覺得有點累,還想睡覺。還有,這個世界聽不到那隻飛鳥的聲音,這讓它不安。

從此之後,它的生活就在睡覺與醒來,吃土與發呆中度過。更加無聊又睡不著的時候,它就數自己身上有多少耳朵——它是一隻有很多耳朵的熊,除了頭上的兩個,還有一個個圓圓的熊耳朵從皮肉中鑽出來,胸前背後,到處都是,連四肢上都有,有點怪異,也不太好看。

它數來數去也數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耳朵,因為每次沒數完,它就睡著了。

直到那撥穿著盔甲、拿著武器的男人,用一張網將去河邊飲水的它裹了起來,它在白山上的平淡生活才宣告結束——白山這個名字,還是自抓它的那個男人那兒聽來的。

它能鑽土,卻鑽不出那個金子做的籠子——它被送入這個叫皇宮的巨大迷宮裡,作為舅舅給外甥的禮物,出現在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面前,他身旁的人,都管這娃娃叫四阿哥。

這便是一個人與一頭熊相識的經過。

作為寵物,它被安置在承乾宮後苑的花房裡,這裡是四阿哥的天堂,他將所有的玩具,還有他鐘愛的蛐蛐兒與彈弓,都藏在了這間別致的屋子裡,還煞有介事地在屋門口掛了個“四阿哥專用”的牌子,不許任何人進去。

這孩子很喜歡跟它講話,什麼都說,連被他皇阿瑪打了幾下手心,今天吃飯被燙了舌-頭也要說,那架勢就像出了這間花房,便沒有了說話的自由似的。

而當它跟他說“我不吃肉,只吃土”時,這小阿哥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捂住嘴,半晌都沒敢眨眼睛。        其實它不餓,吃一次土,能管大半年呢。它只是看不得那張為自己真誠焦慮的笑臉,他拿了各種美食過來,可它什麼都不吃。

“你……你會說話?!”

對,它不但會說話,還會做很多東西。它覺得這是天生的技巧,世上任何東西都難不住它,做布偶、做衣裳、做弓箭,如果時間允許,它覺得自己能造出一座皇宮。

他們的相識,成了彼此生命裡最大的意外與驚喜。

他問它有沒有名字,它搖頭。

小阿哥皺眉想了半天,說:“那我叫你千耳吧?你身上這麼多耳朵呢!”想了想,他又覺得不合適,嘟囔道:“千耳好像不合適,你也沒有一千隻耳朵呀。叫你什麼好呢?”

它看著這個認真的孩子,說:“隨便。”

“不行,名不正則言不順,起個好名字很重要的!”小阿哥轉了轉眼珠,“我皇阿瑪常說,世間萬物的相逢,都要講個機緣。咱們倆能遇上,不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嘛!就叫你千機吧!”

它沒有任何意見,事實上,它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要求。不過,它有點喜歡這個孩子,他給的名字,也很好。

之後的日子裡,它越來越願意將自己的“本領”,一點一點展露給這孩子。鑽進布偶化作各種動物,與他形影相伴;在他被罰抄書的時候,徹夜不眠幫他一起完成;在他沮喪低落的時候,做出有趣的玩具逗他開心。

它願意這樣,是因為它一直能聽見他,清楚地聽見——“它是我的朋友。”

如果它願意,它還可以聽到這片土地上,任何人的聲音。似乎在許多年之前,它所有的耳朵,乾的就是聽取世間人內心聲音的工作。

工作?為什麼自己會用工作來形容呢?它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眉目,於是這問題就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心事。

至於這個“本領”,它一直沒有告訴他。只是在他被他的兄弟們捉弄,藏起他的功課或者他自己弄丟了什麼重要物事時,悄悄告訴他東西在哪裡;有時候,也會提前透露翌日考試的試題給他,讓他順利過關;甚至還會在某天突然提醒他,今天你皇阿瑪心情不佳,萬事小心。總之,它的這些舉動,讓年幼的皇子少吃了許多虧。

終於有一天,已成少年的皇子,很認真地看著蹲在花房裡納鞋底的它,問:“千機,你是不是一隻妖怪?”

“可能是吧。”它停下針線,眨了眨眼,“怎麼了?”

“沒事。我回書房了。”他搖搖頭,出了花房。

不知從幾時起,他變得心事重重了。彈弓與蛐蛐兒盆,已經落上了厚厚的灰。除開每日的請安問好上學練武的時間,他要麼在書房苦讀,要麼與他的舅舅或者一班年輕才子秉燭夜談,不許任何人打擾,連它也不許跟進去。

莫非,這就是人們所講的……長大了?

而紫禁城這樣的地方,會讓人長得更快吧?低下頭,它繼續納鞋底。只要他們還是朋友,它就會繼續給他做許多東西,只要是他想要的。

說起來,自己是在來到這個皇宮之後,才真正“活”了過來吧?喜歡這樣的日子,被稱讚,被在乎。連鏡子裡那個真正的自己,看起來也順眼了很多。也許,自己真的是個能幹的、聰明的、做了許多好事的……很好的傢伙?!

夜裡,它照例鑽進那隻小黑狗的布偶,最近它都是以一隻小狗的模樣出現在他身邊。天氣已經很冷了,睡在布偶裡很舒服。都這麼些年了,夢裡,飛鳥的歌聲依然婉轉清亮。

一年,兩年,三年……身邊的人都在變,他的身姿越來越挺拔偉岸,他的皇帝父親卻越來越老,連唯命是從的小安子都有了幾根白頭髮。沒有變的,只有這座皇宮,還有它這隻住在花房裡,假扮出各種形態,活在他身邊的熊。

他說,他們是一輩子的朋友,它原本是很相信的。

7

“皇上,此妖物已被禁錮,今後儘可高枕無憂。”密室之中,年邁的和尚,恭敬地朝面前那身姿挺拔、龍袍加身的男人說道。

“退下吧。”他一揮手。

牆上的燈火,照亮了那個金烏打造的籠子,一把大鎖,寒光閃閃地掛在上頭。

籠子裡,坐著繼續縫製布偶的千機。

時隔多年,它又回到了籠子裡。老和尚沒費多大力氣,它其實是自己走進去的。

男人默不作聲,臉色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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