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把攤子擺在這裡,你賺不到錢的。”我啃著蘋果,對面前這個執著的老頭說。
“姜太公釣魚,那鉤不也是直的麼。”老頭捋著三寸白鬚,咧開缺了兩顆門牙的嘴朝我笑,“需要我指點的人,自然會來找我。”
下午五點的陽光鋪灑下來,晃了我的眼睛,模糊了老頭的面目。他本來就很黑,又穿深藏藍的衣服,整個人彷彿陰影之下的另一重陰影。
他怕有八十歲了,臉上的褶子都能勒死蚊子,從前天開始,他就穩如泰山地坐在那張小桌子後頭,桌子上立了個小紙牌子,牌上只有一個字——佔。
我是好心。占卜算卦這樣的生意,到人山人海的地方才是正經,把攤子擺在不停大門的斜對面,後無去路,前無來者,冷清清的一條巷子,又是秋寒剛起的天氣,一看就覺得蕭瑟不已,想賺錢?痴人說夢。
“不覺得這裡太清靜了麼?”我笑笑,四下看看,“這條巷子裡只有不停,最近客人也越來越少,不會有人來找你的。”
老頭咂咂嘴,有些渾濁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我:“對啊,就是太清靜了。我說老闆娘呀,你覺不覺得,這世界清靜過頭了?”
“我不喜歡嘈雜,清靜才好。”我聳聳肩。直覺上,老頭不是尋常神棍,他對錢沒有興趣。
“不是有句老話,暴風雨到來之前都特別清靜麼。”老頭一邊笑一邊咳嗽,“再過三個月,就到十二月了。”
“2012來得還真快。”我揶揄道,“那您可得趕緊賺錢。”
“世界都毀滅了,還要錢幹嘛?”老頭笑得眯起了眼。
我雙手撐在他的桌子上,湊近他的老臉,笑:“我從不相信2012。能帶走一切的,只有時間。這個世界還很年輕。”
老頭盯了我半晌,眼珠一轉,嘿嘿笑道:“咱們投緣,我免費替你看看前程吧。”
既然免費,何樂不為。那樹皮一樣的老手託著我的右手掌,目光也變得仔細而犀利,從我每條掌紋上走過。不過半分鐘,他放開我的手,從乾癟的嘴唇裡吐出幾句話:“失而復得,得而復失。樹大招風,焉得清靜。”
我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給錢就說得那麼差!”說罷,轉身便走。
身後沒有任何聲音,進不停之前,我回頭看,老頭一動不動坐在他的位置上,已然似笑非笑地望向我這邊,一陣大風吹過,簷下的燈籠頓時沒了往日的端莊沉靜,亂晃不止。
一進屋,便與急急往外走的趙公子撞了個滿懷,我抬眼一看,這大個的肩上竟然掛著一個包袱,一副要離家出走的模樣。
“我去找找!不然不放心。”從來不善言辭的他,這麼跟我解釋。
“你怎麼去?你會變身麼?會飛天遁地麼?信不信,你一出不停的大門,那些和尚道士就能把你抓起來!”我把他的包袱扯下來,“做飯去!”
“老闆娘……”
“去做飯!”
趙公子從來最憨直聽話,縱使一萬個不願意,還是悶悶回去了廚房。
我知道她是不停裡最善良最不調皮搗蛋的幫工,我很喜歡這個不多言多語,只喜歡做家事煮飯看三國演義的大個子,所以我不會將他放置到任何可能出現的危險裡。
危險——我竟如此自然地用了這個詞。
走到窗前,坐下來,剛剛還在的陽光已不知蹤跡,雨水落下來,打在屋頂與樹葉上,秋雨凌亂,反而讓這世界怪異地安靜下來。
這世界清靜過頭了——我想起老頭的聲音,的確是清靜,街頭巷尾行人稀少,連不停裡,也只剩下我跟趙公子。
敖熾沒有回來,離他發給我的最後一條簡訊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個月。
告假的碗千歲也沒回來,我想這個喜歡像吉普賽人一樣到處流浪的妖怪,也許找到了比不停更好玩的地方。
紙片兒也沒回來,雖然這貪玩又八卦的東西常有偷跑不歸的記錄,但從沒有哪次的時間有這麼長,一週了。
敖熾是怎麼也聯絡不上了,我悄悄去沿途找過,甚至到了東海的海邊,可我找不到那座神秘的東海龍宮,眼前只有一片浩瀚海洋。那天也在下雨,我孤身站在海岸邊的崖壁上,無計可施。對這個有故意失蹤前科的慣犯,我應該祝福他死在外頭吧。
至於紙片兒這小妖,蒼蠅一樣到處亂飛,隨便躲在一個門縫兒裡,我也尋它不著。這些不停裡頭的奇葩,一個比一個不省心!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看著空蕩蕩的不停,老頭的話在我腦中來來去去。
啪!
正走神時,擺在桌上的一隻小花瓶無端端倒了,水灑了一桌,要不是我手快,便滾下桌去粉身碎骨了。
我捏著花瓶,壓著一腔怒氣,對著桌子的另一端惡狠狠道:“你還想在不停裡頭飄到什麼時候?!”
“咦?你看到我啦?”空氣裡,有人很驚訝。
我放好花瓶,對著空氣道:“我不需要看見。任何人進了不停,我都知道。你三個半小時之前就飄進來,鬼鬼祟祟到現在!”
“太好了,果然跟傳說中差不多。我一直在觀察你呢。”空氣裡的聲音說,“看出來你心情不好。所以一直在思考如何跟你開始一場對話。”
“對個屁的話!要麼給錢住店,要麼滾。”我平靜地發飆,“別以為是死靈我就不敢揍你!”
一陣冰涼虛無的氣流從我脖子後頭劃過,那聲音飄到了我耳邊:“你揍我,我也不會屈服。”
我撓著被氣流吹得發癢的耳朵,跳到一旁:“你到底要幹嘛!”
“幫我!”
“不!”
“那我還飄!”
頭上那價值不菲的水晶吊燈開始大幅度搖動,要是它摔碎了,我的心也會碎的。
我憤怒地抬起了頭……
1
某城,1932年,夏。
小小的房間裡,白髮蒼蒼的老人,顫-抖著握著一個酒瓶,對著端坐在椅子上的人,老淚縱橫道:“還給我!馬上還給我!”
房間裡沒有燈,窗外遠遠閃爍的霓虹燈光滲進來,虛幻地照在椅中人的身上,反而更看不清面目。
“已經沒有的東西,如何還你。”不鹹不淡的聲音,完全不為所動。
“我不管,你不還來我就燒死你!燒死你這個妖怪!”老人把瓶子舉得更高了,“這是特製的火油,扔到身上馬上就燃!”
“你們這些人類,不幫你們,罵我沒用,幫了你們,又要我去死。好難伺候。”那人冷笑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喊我來這裡,我還當你是要付報酬給我呢。你要是給呢,我就再等等,不給,我可就走了。”
老人氣得臉色發白,狂叫一聲,將手中的瓶子朝對方狠狠扔了過去……
陰暗的房間,驟然明亮。
“唉,啥時候才是個頭,昨天東城們那邊又放槍了,死了十幾個。有一個還是對面街李嫂的獨苗呢!不到十七!我看李嫂是活不下去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吃不夠穿不夠,還要擔心哪天打起仗來,子彈飛到自己腦袋裡,這種鬼日子有啥過頭!我看吶,最好甩個大炸彈,一次把我們都炸死,倒也解脫-了!”夏夜裡睡不著的人,打著蒲扇,唉聲嘆氣地說著閒話。
話音未落,街那邊跑過來人,忙天慌地地喊:“新新旅社燒起來啦!”
遠遠地,一片火光在東邊的夜空下跳騰。直到天明,火才被滅掉。清點傷亡損失,四住客輕傷,一住客死亡。
調查失火原因,火源應在三樓305號房,於其中發現了一些玻璃瓶殘片,傷透沾染了類似汽油的東西,疑似故意縱火。而火災中唯一的遇難者,也是在305號房內。
身份核實,根據旅社登記冊,305號房的住客是一位姓陳的二十五歲男子,老闆說他在旅社已經住了快一個月,不是本地人,聽說是個會計,但被洋行解僱了,又被趕出宿舍,無家可歸,偏不肯回老家,就在旅社住下了。長得倒還斯文,就是左手有六根手指,平日裡都將左手藏在袖裡。
驗屍的結果,如老闆所說,305號房遇難者確實有罕見的六指,不過,年齡不是二十五歲,至少在七十歲以上。
無人能給出合理的解釋,也無人願意花精力去調查,這軍閥混戰,朝不保夕的年月,四人這樣的事太尋常了,隨意安個結果,草草了事,新新旅社縱火案就此打住,頂多變成乘涼時的談資。
只是,有個小插曲並未被太多人留意——火災第二天,看熱鬧的人群裡,一個四五歲的小童抱著父親的腿:“爹,昨天晚上,有一匹馬從火裡飛出來呢!”
男人狠狠打了他的-屁-股,說:“小孩子家說謊,會被老妖怪抓走的!”
“沒有說謊,是白色的馬!”孩子委屈地說。
“都怪你娘給你將那些深深怪怪的故事,以後不許聽了!”男人不準兒子再說下去,扯著他的耳朵離開了。
“可憐的孩子。”他坐在雲朵上,望著那對父子的背影,笑著搖頭。
雲朵越白,越襯得他手臂上的燒傷觸目驚心。
終於也到會受傷的時候了,他嘆了口氣,老嘍老嘍,時光真如白駒過隙。
他打了個呵欠,從雲朵上跳了下去。
萬里高空,人是不見了,只有一匹雪色白馬,白得要閃出光來。穿過雲層時,那出色的速度,把天空中的各種顏色都化成一道道綵線,簇擁在其身周,想一直跟隨,卻又望塵莫及。
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比他更快的。
那條喝水都快乾透了,河床-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岸邊曾有一座風光無限的石碑,是一兩百年前某位有錢鄉紳出資捐造的,曰“名士榜”,但凡做了官發了財,總之是幹了光宗耀祖的事兒的同鄉,名字都會被刻在傷透。只可惜到了後頭,這裡戰火連年,連命都顧不上了,誰還有心思管那名士榜。
琪
炮彈把石碑炸成了兩截,把這裡的許多人也炸成了兩截,房子沒了,河水乾了,如今就剩下一塊殘碑,和一棵跟它對面而立的歪脖子樹,蕭條不堪。
他反而喜歡。臭味熏天,四下無人,難得的好地方。靠在粗大的歪脖樹下,他舒服地閉上眼睛,手臂上的傷比之前更眼中了,但一點不疼,還覺得輕鬆。
嗯,睡一會兒吧,誰也別打擾。
不多時,他忽然又睜開眼睛,抬頭朝歪脖樹上一望……
2
秘魯,十年前。
被時間拋棄的地方,總有與眾不同之處。馬丘比丘城的夜晚,就比任何一座城池都要黑暗,哪怕頭上的月亮已然像洗臉盆那麼圓。站在這座印加帝國迷失之城的最高處,風從不同的方向吹來,四周的山巒像復活的魔神,你會擔心它們只要伸個懶腰,便會朝你撲來。毫無安全感。
這一層一層精密堆積起來的石牆,是世上最完美的幾何圖形,只不過,橫陳在石階上的五具狼人屍體,破壞了所有的美感。並沒有一滴血-流-出來,它們的身\_體只是在由緩到急地溶化,流淌成了一道金色的小河,漸漸滲進了堅硬的地下,無跡可尋。
白馬站在古神廟旁,習慣性地用手帕擦著槍口,邊擦邊說:“高貴冷豔的伊莉絲小姐,下次狼人再來咬你時,能不能麻煩你稍微反抗一下。”
嬌小的女-子從神廟前的柱子後走到月光下,身上低調又單薄的深藍風衣被風吹起,成了她身後一對生動的翅膀,精緻過SD娃娃的臉孔仿若夜色中突然閃現的全美鑽石,任何角度都光彩照人。
她真是漂亮得過了頭,把人類的美貌都給搶過來了似的。另外就是,她家也真有錢,連洗臉盆上都鑲著頂級祖母綠。
“不是有你在麼,我何須反抗。”她伸長脖子朝石階上瞅了瞅,捋開垂到身前的烏黑長髮,“五個,下次可能有五十個呢。”
似笑非笑的神情,赤金色的眸子,豔若玫瑰的嘴唇,將這年輕輕的小姑娘勾勒成不小心跑到人間的女妖,危險又吸引。
白馬嘆氣,“你就不能樂觀一點顧及麼?”
“有幾個逃犯能樂觀?”她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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