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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丑】(3/7)

作者:裟欏雙樹
多。

然後,這孩子愛笑,看螞蟻打架也能笑到牙根都露出來。說人是越長大煩惱越多,可這孩子越大越愛笑,多苦的日子也沒見她露過半點哀慼之色,雖然平日總穿一件讓人看不出性別的舊衣衫,戴個傻愣愣的氈帽,可那張白淨秀氣,笑容滿面的臉,看著就叫人開心。

他收拾好,卻沒打算睡,出門到了隔壁,輕輕將元芥的房門推開一條縫。

震天響的呼嚕聲從裡頭鑽出來,他的徒弟裹著又幹淨又鬆軟的被子,睡得十分香甜。

第一次在芥子廟外頭見到她時,冰天雪地的,她被裹在單薄的襁褓裡,小臉凍得通紅,大坶指還在嘴裡嘬著,其實已經失去了知覺,可嘴角還是酣然地翹著,讓他不得不折回頭,將這僅存一息的小東西抱到懷-裡。

老和尚拖著長鬍子,捏著佛珠,只從廟門時朝外看了一眼,唸了聲阿彌陀佛。

“你要這小東西?”他回過頭,笑,“可惜是個女娃,不能繼承你的衣缽。”

“阿彌陀佛,有空帶她回來看我。”老和尚轉著念珠,轉身進了廟,“微如芥子,也成世界。誰施誰受,未如眼見。”

當老傢伙說的話越來越讓人不能理解時,說明他做和尚做得越好了。

他笑笑,也不知幾時才能再回芥子廟了。

關上元芥的房門,他本要回房,卻又突然停了步子,轉身出了將軍府,趁夜往野山上的芥子廟而去。

6

端木忍將她露在外頭的胳膊小心翼翼放進被子裡。今夜她睡得很安穩,看她的睡臉看得久了,總覺得她在笑,但現看,又沒有。

他披了衣裳,走出臥房,悄然往書房而去。

一路上,他下意識地捂住了心口,這幾日,那莫名的疼痛越發厲害起來,心口彷彿燒起一團火,還伴著一點癢,卻不知該往哪裡燒,十分難受。

他鎖上門,也沒有點燈,就著窗外那一點月光,慢慢起走過去坐下。

三年前的今天,他跟他的軍隊在夜狼谷與敵軍惡戰,雖然最終勝利者是他,可代價是全軍覆沒,兩軍死傷者的血,將整片天地都染成紅色,無數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凝固在揚起的塵土中。他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這一天也是她的生辰,他的懷-裡,還揣著特意買來的羊脂玉鐲,只等班師回朝之後,補送給她做禮物。可是,當他從如山的屍體中爬出來時,這玉鐲也跟陣亡的兵士一樣,粉身碎骨。

月光緩慢地移動,對面,是一個人影,在黑暗裡一動不動。它不是人,是他的戰甲。他十二歲就隨父親上了戰場,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跟這戰甲上的一樣多。

戰甲旁邊,掛的是皇帝御賜的玉浮金刀,上頭刻著他的名字,作為赫赫戰功的獎賞,世世代代的榮耀。

他在桃源出生,天生反應機敏,通猛過人,是父親眼中的至大的驕傲。別的孩子還在追著孃親要糖吃的時候,他已將一把木刀揮得有模有樣,身後,握著藤條的爹,時不時敲敲他的手或腿,糾正不合格的動作。他若練得不好,晚飯必然是不能吃的,練得好,父親便忍不住沾沾自喜,說有個完全繼承了他優點的好兒子,將來青出於藍,馳騁疆場,掃蕩蠻夷,前途不可限量。

我天生神力,握刀弄劍不在話下!

好小子,反應實在敏捷,上陣殺敵,就要你這般的機警!

這兵書,那些蠢材讀十年也記不住一句,你看過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將來必是大將之才!

這樣的話,充斥於他幼年的全部生活。父親眼中,所看到的全部的他,就是一個為戰場而生的“天才”。

父親沒有說錯,兒子的成就很早就超過了他。父親到戰死沙場的那一天,也只不過是個官拜從五品的武將罷了,連遺言都沒來得及留一句,甚至連屍體都沒找回來。

即便有如此溫柔的夜色,他的戰袍也減不去半分肅殺之氣,那些在戰場上飄蕩的死亡與鮮血彷彿嵌在上頭,一生一世也洗不掉,不管他是在人仰馬翻的沙場,還是寧靜安謐的桃源,他的大半個靈魂永遠陷在一片廝殺之中,不得真正的安寧。

原本以為,歷過千難萬險歸來,一場紅燭高燒的婚禮,一個守候多年善解人意的她,或許能將他的靈魂從另一個世界帶回來。可是他卻錯了,她的變故,將他推入了另一個悲傷又無力的窘境。

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好麼?讓她無從歡笑。

還是……她已然不將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了?四年前,他離開桃源的那天,她像從前每一次分別時一樣,囑他處處小心,無論如何也要安然歸來,彼時她帶淚的笑臉還清晰於眼膠。離家一整年,長也不長,短也不短,再歸來時,她容顏依舊,卻變了另一個人。

他不是沒有找人查探過。從他出徵到歸來成親的這一年,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偶爾會到城門處張望一番之外,沒有任何可疑之處。親自問她究竟怎麼了,她來來去去也只是說沒有什麼。

喜歡一個人才會對他笑。厭棄一個人,如何笑得出來。這般道理,三歲孩童也懂得。

他捂住心口,站到窗前。順手從旁邊的木架上取了一個小物事捏在手裡——一隻石頭雕成的小鸚鵡,半成品,還有隻翅膀沒有雕完,細看,還被摔爛過,又被細心黏好。

這是他小時候親手雕出來的玩意兒,為了雕得像,他還特意省下零花錢,往鳥販手裡買了一隻長得很神氣的翠毛鸚鵡,洗澡餵食,養得週週全全。然後趁父親睡著的時候,才拿出藏在床底下的工具,藉著月光雕啊雕。

可惜最後還是被父親發現了,他不是生氣,是震怒,砸爛了所有的工具,摔死了那隻已經會喊他名字的鸚鵡,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是要當大將軍的人!不是去當石匠!有時間幹這樣的蠢事,不如多念幾卷兵書!

他抱著鸚鵡的屍體,不敢哭,不敢分辯。其實他很想跟父親說,他從未想過要當石匠,只因握著刻刀,把一塊粗鄙的石頭變成活靈靈的小動物,這落下去的每一刀都讓人高興,僅此而已。

從此,他沒再摸過刻刀,在那之後的漫長歲月裡,他的刀,只落在一個又一個的敵人身上,看著他們在自己的刀鋒下四分五裂,血肉橫飛。

以為生命中有了她,他便可以再像從前那樣,用自己最溫柔的手,拋掉所有殘酷血腥的記憶,雕出一段輕快愉悅的新生活,可,還是不能。

父親曾跟他說,兒子,爹視你如珍寶,愛之深,責之切。

她曾跟他說,端木大哥,筱青心裡,你比我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我愛你,甚於一切。

都說愛他,為何最終都讓他心如刀割。

他深吸一口氣,放下石雕,咬緊牙坐回椅子上,待到心口上的那股疼痛消減大半之後,才略略舒了口氣,擦去額上疼出的冷汗,起身朝房門走去。

經過一面銅鏡時,他的餘光從鏡面上掃過,整個人突然怔了一下,猛將頭轉過去一瞧——那素來清晰的銅鏡裡,他的身影像被蒙上一層濃霧,只看得見一塊塊模糊的顏色。

他當是鏡子髒了,上前拿手去抹,依然如故。鏡子裡的他,像個詭魅的影子,不真切地存在著。

他呆了半晌,不甘心地又去擦,也不知過去多久,鏡中的他才漸漸恢復到正常的模樣。

一時幻覺吧。他定定神,走出房門。

翌日,他著人將這面銅鏡扔出了家門,換了一面新的。

7

來這裡已經四天。

元芥有些心神不寧,練習時常常出錯。

三無並不多責怪,就算揪她的耳朵,也下手溫柔,臉上帶笑。

他從來都這個樣子。有錢沒錢,順境逆境,總是笑呵呵的,彷彿這世上根本沒有一件事能讓他難過。

幾天來,他們除了昨晚為了將軍兩口子專門表演一場之外,就無所事事了。至於那個不笑的女-人,在看他們的節目時,跟平日也沒有什麼不同,只有在目光落在師父花臉上的時候,神情才有一點點難得的鬆動。她看出來了,將軍肯定也看出來了。

師父將所有的本事都使出來了,在她面前,他總是發揮得比任何時候都好,連摔跤都摔得更好笑。

師父還是惦記她的吧。元芥暗暗想。

昨晚的表演之前,她正給師父勾臉。以前都是他自己給自己勾,說她連個烏龜都畫不好,她不服,拼命練習,連覺都不睡。到現在,她已經能完完全全按照他的意思,將他的臉改造成世上最誇張最可笑的面具。

最後一筆時,有人敲門。

將軍夫人站在門外,目光越過她,落在照著臉孔的銅鏡:“不妨礙你們吧?”

元芥朝三無擠了擠眼睛,他起身向她行了個禮,說:“不妨礙,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登場。夫人來此,所為何事?”

她進來,目不轉睛看著他,說:“真好,你又回來了。”

元芥看到她的眉眼在微微顫動,很像一個努力想笑,但還是失敗的人。

“好久不見了。”因為勾了臉,三無的笑容更燦爛了。

她沉默良久。

“元芥,你先出去。”三元轉過頭,“時間還早,出去隨便找個地方玩吧。”

“你讓一個穿得像猴子的人上哪兒玩去!”元芥撅嘴,扯著自己滑稽的表演服。

“你不穿這一身也像個猴子。”三元取出一塊碎銀子塞-在她手裡,“去跟府裡的小廝賭花生玩吧,今天師父批准你。”

“有錢好辦事,兩位慢慢聊。”她的一張臉簡單要笑爛了,歡蹦著出了房間,還順手掩上了門。

她沒有去跟人賭錢,而是尋了將軍府中最偏僻的一個角落,將自己藏在水上回廊的最末端,趴在欄杆上看魚,臉上,再沒有一天開心的樣子。

屋裡,三無跟她對面而坐,她有些侷促,低頭擺弄著已經捏成一團的手絹。

“以前你不是這樣的。”三無笑著問,“愛笑愛鬧,很像我徒弟。你還認得那小不點吧?”

“記得。人小鬼大,變著法兒地榨我的銀子。”她慢慢道。

三無哈哈大笑。

以前……“以前”真是個不錯的詞。

8

那時的冬天比這幾年冷,他帶著大病初癒的元芥,在桃源的市集上賣藝。他自己穿著單薄,卻把元芥穿成了一個厚厚的棉球,倒在地上都能彈起來的那種。生意並不好。觀眾們時多時少,有時候演的不順,還會被人砸攤子。

但是,只要有他的表演,她都會來看,不管他演得好不好,她都大笑叫好。

“你不是那邊戲班裡的人麼,天天往這兒跑,不用表演麼?”他跟她很快就熟了,每次表演完,會了聊上幾句,這姑娘的性格,多一分就粗魯,減一分就造作,剛剛好。

“你這邊有趣呀,我們那裡整天就只曉得乾巴巴地練啊唱啊。”她對他笑道,“我就喜歡看你的表演,這大花臉,再傷心的人看了也開心了!”

“你有傷心事麼?”他問。

“現在沒了。”她搖頭,“要是以後有,你的表演就更派上用場了!”

他笑嘻嘻地說:“希望永遠別有這樣的以後。”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說這話的時候,她父親剛剛去世。

只有在他,準確說是在沒有卸妝的他面前,她才笑得那麼真切開懷。

這段時間,桃源集市的表演場外,一直有個鐵桿女觀眾,也因她的存在,三無的表演更加盡心盡力,豐富多彩。

她很有天賦,提出來的點子跟建議都很有用,用到他的表演上,耳目一新。

他從最初的無所謂,到一來漸漸期盼一天的演出結束後,那一段她與他獨處的時光。她看他進,那笑成月牙的眼睛,銀鈴一樣的聲音,越來越讓他著迷。

喜歡一個人,大抵就是這樣了吧。

除了討論表演上的技巧,她被班主打了多少手心,戲班裡誰跟誰又好上了,包括她夜裡做夢夢見了什麼,高興的,苦悶的,一切都口無遮攔地跟他講,這個時候,她跟他之間完全沒有障礙。

她說她喜歡看他在箱子裡鑽來鑽去,他就搬來更多的箱子做道具,在觀眾的笑聲與掌聲中,賣力地表演;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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