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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巧別】(2/6)

作者:裟欏雙樹
學生,都是天使與惡魔的共同體,他們在藝術上的造詣,像天使的面孔一樣閃閃發光,讓資質平庸的人相形見絀,但他們終究也只是普通人裡的一部分,有時候,人性裡的缺點與暗面在他們這樣平凡又不平凡的孩子身上,反而凸顯得更厲害更誇張。被欺負的人固然會不高興,但反過來想想,太一帆風順的人生反而更危險。

對於老太太的勸慰,章三楓只是笑笑。對她而言,當一個人承受過一種叫“磨難”的經歷之後,這些外來的小把戲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她仍然感謝貝爾太太,覺得她是個好人。

從那之後,每天清晨與傍晚,只要她從貝爾太太的門前經過,都會跟她打招呼,老太太似乎也很喜歡這個中國姑娘,常送一些自己烘製的小點心或者精美的糖果給她。

不管怎樣,有人關心,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章三楓抬頭望向陽光的來處,英國的天空總像是蒙著一層紗帳,陽光裡也黏著讓人不悅的灰翳。又或許這跟地域沒關係,從很多年前開始,她的眼睛看什麼都有一層灰,除之不去。不止在玫瑰十字,哪怕在家裡,她也並不是招人喜歡的那個。

她垂下頭,整理著曬得微燙的被褥,一到有太陽的時候就曬被褥衣物,是她唯一保留下來的,跟“家”有關的習慣。小時候,每到豔陽天,媽媽就領著她跟弟弟,哼著歌抱著東西上天台,很快,天台上就飄起了各種顏色的“彩旗”,拂過的微風裡浮著淡淡的洗衣服的香味。這時候,媽媽會變魔術般從兜裡掏出美味的棒棒糖,她跟弟弟歡天喜地地接過來,並肩坐在天台的竹椅上,-舔-了滿嘴的甜蜜。媽媽的臉上總是在笑,有時候都搞不清楚是陽光正好落在她臉上,還是她的笑容裡本來就有光華,尤其是她望著她的一雙兒女時,那滿眼的疼愛,都要從眼中溢位來了。

這樣的笑容,爸爸從來沒有,她甚至懷疑過爸爸生來就沒有“笑”這個生理功能。他所做的,除了喝酒,就是逼她吃飯,吃各種各樣的食物,完全超出正常孩子的食量,然後就是打針,他說她有很嚴重的病,每天都要打針,滿滿一針管藍色的藥液從脖子上的血管注入,每一次都疼得要命,五臟六腑都被燒著了一般,她無數次哭喊著,疼暈了過去。而媽媽看到這一幕,雖然想阻止,可一看到父親野獸般發紅的眼睛,她便只能啜泣著退到別的房間裡。

那時,章三楓最大的願望只有兩個,一個是爸爸可以對自己笑一笑,另一就是不要再打針。她不覺得自己有病,她跟別的孩子一起上學放學,除了吃得比他們都多之外,沒有任何不同,甚至在流感來襲時,別的同學都感染了病毒時,她也安然無恙。這樣的身\_體,難道還不健康?

她不打針的祈求,被爸爸斷然拒絕了,連個理由都不給。她只距地,爸爸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頭危險的野獸。

爸爸稀有的溫柔之情,只展露在單獨面對弟弟的時候。她從門縫裡看到過,爸爸慈愛地摸著弟弟的腦袋,把玩具放到弟弟手裡,弟弟高興地-摟-住他,往他鬍子拉碴的臉上親了一口,天倫之樂,溢於言表。可是,她並不是撿來的孩子呢,她跟低低,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姐弟啊!

後來,她學到一個叫“重男輕女”的詞,問媽媽,是不是就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子,所以爸爸才不喜歡她。媽媽堅決地否定了,她說,爸爸像愛你弟弟一樣愛你。末了,她喃喃道——他恨的人,是我。

這樣一番話,讓章三楓迷惑至今,她看到過父母從前的合照,那些幸福的依偎跟笑臉,裝得出來嗎?從她記事起,父母從不提他們的過往,他們表現出來的,只是一對經過相識相戀結婚的俗套過程,然後在平淡歲月裡磨去愛情,只剩下親情陪伴的普通夫妻。

在尚未弄清楚媽媽的話時,她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媽媽走了,什麼也沒帶走,什也沒留下。

爸爸繼續喝他的酒,好像這個家裡,從來沒有媽媽的存在。她走或是留,還不及他杯中的酒重要。

之後,她找了許多地方,卻沒有媽媽的半點訊息。爸爸依然逼她吃飯,逼她打針,反抗就會捱打。而這幾年,爸爸越發見老了,連落在她身上的拳頭,也不像以前那樣疼了。而那種藍色的藥,也不怎麼讓她難受了,時間會讓一切都變得容易適應。

弟弟就好過多了,爸爸對他很好,雖然那種和諧頂多也就是正常家庭裡父親與兒子的交流,但在章三楓看來,那已經是幸福的頂端了。弟弟一直也很懂事,從爸爸那裡得了什麼好吃好玩的,都要分她一半。一到冬天,她的手就涼得厲害,媽媽在的時候,會解開自己衣襟,把她的手捂在自己懷-裡,她離開後,冬天捂住她手的人,就變成了弟弟。三年前,她的生日,這孩子瞞著家人,去打了半個月苦工,賺來的錢拿去買了一雙價格不菲的手套,把手套送她時,他說姐姐的手總像冰棒一樣,萬一他不在身邊,就讓這雙手套來代替吧!十四歲的男孩子,已經有了近180公分的身高,眉眼身形,俊朗優異,而且他還有一個比眾多同齡人出色的腦子。這—年,已經有高等學府的錄取通知書擺在他面前,還不止一份。他長得越來越像爸爸年輕的時候,父子間唯一不同的是,弟弟臉上總是掛著和煦的笑容,章三楓覺得自己身\_體裡唯一的溫暖,只來自於這血脈相連的孿生弟弟。

他是她早世上,唯一一個,死也不願傷害的人。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要對他說出那麼可怕的話呢?為什麼那天要喝那麼多酒呢?

如果只生我一個該有多好!爸爸把愛都給了你一個!是你的存在,搶了我的幸福!

——這些話,到現在還像刀刃一樣戳著章三楓的心。可這些的確是她在那個酒精肆虐的夜裡,親口講出來的話。她還記得弟弟聽完之後的沉默,以及他奪門而出的背影。

這件事發生後的兩個月,弟弟帶著他全部的行李離開了家。他從來都很獨立,不讓人操心,他留了兩封信,一封給父親,一封給她。

弟弟在信裡說,他放棄了國內大學的邀請,已經動身去英國的羅斯。克若絲藝術學院進修,這所學院很好,學費全免,連機票都提供,三年之後他會再回來,不要擔心他,他會很好。信的末尾,他說:“你永遠都是我唯一的姐姐,我的所有都與你分享,包括幸福。”

她攥著信紙,渾身冰冷。

她至今不知道弟弟在父親那封信裡寫了什麼,只知道在弟弟不告而別之後,他越發蒼老而虛弱了,也再沒有對她動過拳頭,常常好多天都不說一句話。有時候會看著她的臉發一陣子呆,然後就嘆息著去喝酒……

一年前的冬天,他去世了,常年浸泡在酒精裡的身\_體,終於不能再負荷他的生命。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你可以繼續恨下去。我對你很不好,但以後,你要對自己好。——他在彌留之際,抓住了女兒的手。

她的影子孤單映在病房的牆上,窗外在下雨,她沒有哭。媽媽走了,爸爸也沒有了。她把父親的死訊瞞了下來,等到弟弟學成歸來,再告訴他吧。

三年間,她跟弟弟只通過郵件和影片聯絡,看到鏡頭後的他越發健壯英俊,笑容依然燦爛,再看到他獲得的各種獎項跟榮譽,章三楓愧疚的心才逐漸放下。

今年,是弟弟畢業的時候,他承諾的,回來的日子。

但,他沒回來。一夜之間,他們失去了聯絡。

她千方百計聯絡上學院,越洋電話裡,對方告訴她,近三年的學生名單裡,根本沒有她弟弟的名字。

誰肯相信!弟弟在影片裡展示的印著學院徽章的獎狀獎牌,他校服上特別的玫瑰十字的標記,還有他每一年的成績單,哪一個不是他在這個學院裡學習的確鑿證據!

何況,弟弟從不對她說謊。

直覺告訴她,弟弟一定還在玫瑰十字!

她要去玫瑰十字!而那所遠隔重洋的學院從來拒絕外人入內,要進去,就只能參加今年的入學考試。她按照對方的招生程式,發了簡歷,附了一段才藝展示,學院很快就有了迴音,正式邀請她到英國參加面試,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得讓人覺得意外。

到了英國,她嘗試過去當地警察局報警,可對方在核實了相關資料後,給了她一個更扯淡的結果——根本沒有她弟弟的入境記錄,換言之,她弟弟根本沒來過英國。

胡說八道!一個大活人,難道就這樣被憑空“抹”掉了?!從進入玫瑰十字的第一天起,她的直覺越來越強烈,弟弟肯定還在這裡,這種雙生子之間的感應無法理解,但歷來準確。她必須找到他,哪怕把整個玫瑰十字翻過來!

太陽隱入了雲層,章三楓深深吸了口氣,把被子抱進了房間,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她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臉色越發蒼白了,難道是感冒了?從一週前開始,她的身-子就不太舒服,偶爾頭疼,還十分想睡覺,吃得再多,渾身都沒什麼力氣。她拂開額前的劉海,摸著眉間那塊指甲大小的紅印,這玩意兒不知是紅疹還是什麼,不知幾時冒出來的,不痛不癢的,但怎麼也不消褪。

她甩甩頭,深吸了口氣,走到桌前,拿起那封黑色的信封走了出去。

2.

“我要是你,就不理會這些無聊的女-人。”

背後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坐在宿舍東翼露臺上正在看信的章三楓,警覺地回過頭。

露臺上不易被發覺的拐角處,他吊兒郎當地斜坐在灰白的大理石欄杆上,背靠著爬滿了常青藤的牆壁,褐色的頭髮在重新探出的陽光裡,微微地發紅,穿得單薄而低調,只是一件乳白色毛衣加灰色背心,一條暗藍格子的圍巾隨意地搭在脖子上,而懷-裡,一把老舊的吉他被他穩穩抱-住,他的眼睛專注地盯著琴絃,試著撥了幾個音符。

“我鑰匙你,就不會偷偷摸摸躲在人背後。”章三楓哼了一聲。這個男人她見過的。

大概是上週,她在清晨被一場噩夢驚醒,夢裡,弟弟就站在教堂背後的花園裡向她招手,神色焦急而痛苦,想喊她卻喊不出聲,然後,一隻巨大的怪獸從花園的土下伸出,將弟弟拽人了無盡的黑暗。

她著魔般從床-上跳起來,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跑到教堂背後的,只記得自己滿心悲傷地喊著弟弟的名字,拼命地挖著地上的土。

有人經過,問她在幹什麼,她愣了愣,隨口說自己在種豆子。問她的人帶著一臉的怪異之色快步逃開了。

“這裡的土壤長不出你想要的豆子。”又不知過了多久,一雙微溫的手,把她指尖已經滲血的雙手從土裡拉了出來,抽出一張乾淨的,帶著淡淡香氣的手絹,小心地除--去她指間的泥土與血跡,“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的手也是身\_體的一部分,何苦如此不愛惜。”

說話的人語調,娓娓動聽,像條適時而至的救命繩索,將她從噩夢裡徹底拽了出來。

她喘著粗氣,慢慢轉過一頭冷汗的臉,乾澀而脹痛的眼睛裡,映入了他燦爛而禮貌的笑容。

那天,他還是穿著相同的衣服,單薄,但不覺得寒冷。這個人,有一種天生的,與溫度無關的熱量。

“你會講中文?”章三楓看他的五官,標準的東方仁,雙眼皮大眼睛,鼻樑又直又高,兩片厚薄適宜的嘴唇塗著膏似的,健康潤澤,身形高挑標準,骨骼與肌肉的分佈都恰到好處,接近小麥色的皮膚,被身上素淡的衣服一襯,透著一種粗獷又細膩的味道。

這樣的男人,很難引起任何人的反感。

“我也是中國人呢。”男人一笑。

章三楓看他並未穿校服,而年紀又很輕,猜測他是那些夜不歸宿,脫-了校服去外頭泡吧瘋玩的傢伙之一。

“你還不回宿舍的話,你們的尼克先生不會放過你的。”她提醒道。

男子笑出了聲,說:“得退回到十年前,他才能管我。”

“十年前?”

男子點頭:“我十年前才是這裡的學生,現在不是了。”

章三楓吃了一驚,脫口而出:“你幾歲到的玫瑰十字?看你的年紀,不會超過十八歲。”

“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來的吧。”他認真地回想,歪著頭,猴子一樣撓著後腦勺,姿態居然十分可愛,“只能說,我看起來太幼齒了吧。”說罷,他的目光落在她繡在校服領口處的名牌上,慢慢拼著:“sanfeng……zhang?!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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