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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傳 水祭(1/5)

作者:裟欏雙樹
【楔子】

我討厭下雨,尤其討厭雨水濺到臉上的感覺。

在別人,只是一道過眼便消的痕跡,在我,是針扎刀割的疼。

一疼就疼了十八年。

這樣的疼不強烈,但綿延,如影隨形。

反倒不如一刀宰了,來得痛快。

山頭下,泥濘渾濁的水已成了一條蛇形的溪流,枯枝、殘葉裡外浮動,死氣一片。從橫溢的水裡,有嫋嫋的白霧騰起。

這樣的一片山地,卻有個名字叫“煙雨隙”。說是因為每到下雨,這處被兩側山嶺包夾成一條深陷縫隙狀的路,會煙雨兩濛濛。

想象與現實的差距,通常很大。

我漂浮在離地半尺的地方,簡單的結界將我籠罩在滴水不沾的世界裡。

我在等待。

這個地方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但我來得毫不猶豫。

山腳下的遠處,有一片喜氣洋洋的紅,漸漸靠攏。

在這樣的天氣送嫁,多少有點喪氣,但,紅色依然是紅色,喜事仍舊是喜事,未被老天的不賞臉折去半分光彩。

喜聲嘹亮,樂手們搖頭晃腦,渾身--溼--透也忠於職守。

但,太刻意的歡天喜地,總是差強人意。

隊伍很長,每個人的腳步都匆忙,簇擁其中的八抬肩璺,銀頂皂蓋,紅紗垂外,富貴堂皇,與四周的荒涼破敗格格不入。

今天二月初二,春寒料峭,山間的冷風已經脫離了本質,不像風,像脫韁野馬,四下衝撞。轎伕們被一陣猛風吹得倒退幾步,轎省搖晃、轎簾翻飛,露出一半眴麗嫁衣。我看到那雙放在膝上、緊緊交握的雙手,白皙纖巧,是不見風雨的細嫩。但是,我視線的焦點不止在那雙羊脂玉般美麗的手上,還在那隻戴於右腕,無色透明、如水宛轉的鐲子上。

許多年前,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那名叫浮瓏的山頂,看雲過雲湧、鳥蝶飛翔,我甚至記得每一隻鳥兒飛過的姿勢,豔慕著它們自由的痕跡。我相信,如果我能飛,一定飛得比任何一隻鳥兒都迷人。事實證明,我是對的。我從山頭躍下,飛舞的衣玦比翅膀更輕盈。

如果山下那群人能看到我,也許會以為看到了誤入凡塵的仙子。可惜,他們看不到。我隱去了身影。可惜,我是一隻樹妖。與神仙背道而馳的存在。狂風更猛,我搞的鬼。所有人被風雨迷了眼睛。一片混亂中,我落在轎前,朝轎簾伸出了手……

【一】

今天之前,諸葛鏡君從沒聽過龍任宇這個名字,也不認識誰是當朝飛龍將軍。今天之後,諸葛鏡君知道,龍任宇是皇帝最賞識的武將,也是她的夫君——即將是。北討蒙古,他戰功彪炳。“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是皇帝御筆親題給他的金匾,飛龍將軍,得名於此。

皇帝賜過他賞金萬兩、良田千畝,奇珍異寶數之不盡。賜過如花美眷——工部尚書之女,儀態萬方、豔冠群芳。他拒絕。食不過三餐,睡不過三尺,美人嬌妻,不及兵書萬卷。龍任宇是朝中出了名的怪胎。

這次,皇帝又賜婚。

諸葛鏡君,諸葛山莊大小姐,容顏出眾先且不提,單她身後的諸葛山莊,富甲天下、名震江湖,儼然皇帝的第二國庫。當年若非諸葛山莊的當家人支援,靖難之役,難成局面。

但這次,他沒有拒絕。諸葛鏡君,將成為名副其實的將軍夫人。

聽說,將軍府上已為迎親忙碌開來,張燈結綵。數十年不見的熱鬧。

下個月,二月初二,龍任宇歸京之日,便是成親之時。

所有人皆以為這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連皇帝都沾沾自喜,認定自己促成一樁千古美事。

對,每個人都這麼想,除了諸葛鏡君。

諸葛山莊依山傍水,亭臺樓閣氣勢渾然,不輸皇家。今夜月圓,滿天銀輝融化一切稜角,連大門口那對青銅獅子都比平日溫柔,滿苑紅梅正當盛放,幽香沁脾。山莊裡侍女穿梭、僕役繁忙,來宣婚指的劉公公乃皇上心腹紅人,自然貴不可言,當好好招待。

到處都是花好月圓的好景緻,好氣氛,好盼頭。

“婚指不是皇上下的,是你下的,對麼?”

諸葛山莊最大的的書房裡,燭光在諸葛鏡君冰涼的瞳孔裡跳躍,她狠狠凝望那坐在書桌前舉卷閱讀的男人。

“那是你的幸福。”諸葛雋目不斜視,手裡那捲《史記》似是他的整個世界。雖然從剛才到現在,很長一段時間,他一頁都沒翻動。

“你無權決定我的將來,”諸葛鏡君走到桌前,要看清這個男人的臉,也希望這個男人看清她的臉,“你給了我一個姓氏,但那不代表我是你的專屬物。”

諸葛雋微微抬頭,手指掂起書的一角,輪廓鮮明的臉孔因為角度轉換,完全被燭光點亮。他今年已三十有七,可時間似乎對他寵愛有加,不曾染指他的外貌分毫,除了幾縷附著兩鬢的銀絲,他的模樣與她當年初見他時毫無差別,依然沉穩練達,依然風華正茂。

“你當然是我的。”諸葛攜的語氣平靜得像跟閒雜人討論天氣一樣。

諸葛鏡君臉色一變,一直強作冷硬的眼神被某種力量撼動,連呼吸都暫停了剎那。

幽幽擅香索繞一室,靜謐之氣掩蓋住兩股微妙碰撞的情緒。

“你聽清楚,”諸葛鏡君雙手握拳,用力撐在書桌上,身-軀前傾,以挑釁之姿宣告,“我的幸福,與你無關!”說罷,摔門而去。

《史記》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響。

諸葛雋雙眉糾鎖,一手揪住心口,一手死死摳住桌沿,緊咬牙根,痛楚之色與方才的淡定判若兩人。

一股力量似要從他心口奔湧而出,卻被他拼命遏止。

豆大冷汗從額頭滴下,許久,諸葛攜才略略鬆開了眉頭,漲紅的雙眼漸漸浮出一層陰晦的灰翳,雖是小小一片,卻有吞沒一切的慾望。

【二】

她一點不稀罕諸葛這個姓氏,一點不稀罕“諸葛山莊大小姐”的身份,如果可以,她寧可不要踏進諸葛山莊一步,寧可不曾與諸葛攜相識,寧可在那個炎熱的夏季,病死在山中那座簡陋的茅屋。

諸葛山莊最偏僻的別院裡,諸葛鏡君獨自坐在架於水上的棧道上,人工湖的正中處,那座漢白玉砌成的“水月軒”,輕紗垂窗,曼妙飛舞,處處透著雅緻。

山莊裡那些“老人”大都知道,“水月軒”是諸葛攜為一個女-人專門修築的居所,浮水而建,巧奪天工,費了萬千心思。

只可惜,這個女-人只在水月軒裡住了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殞。

此後,諸葛雋斷了通往水月軒的一切道路,燒燬停靠湖岸的小舟,任憑這絕美的建築孤立水中,在時間的流動下,褪去芳華,歸於死寂。

水月軒,是諸葛山莊的禁忌之地。

諸葛鏡君用力擦去快要溢位眼眶的淚水,神情複雜地望著對面那籠罩在月色下的白色屋宇。看久了,那立柱迴廊之間,似出現了一個人影,白裙白衣、嫋娜生姿,連冰冷單調的空氣,也因為她優美無雙的步伐,滲出淺淺香味。有她存在的每個地方,皆如在暗處悄悄開放的蘭花,用最緩慢而低調的味道,深刻地佔據你的眼睛和心靈。

除了她的母親,除了那個叫倪雪裳的女-人,還有誰能做到這般境地。

諸葛雋愛了她母親十八年,不,應該更久一些,早在她出世之前。

諸葛鏡君垂下頭,濃重的無力感爬滿她的全身。如果,他愛的是別人,她還有自信跟對方一較高下,她還有力氣為自己的感情爭取一個歸宿,她還有理由為這一切理直氣壯。可是,他愛的人,是倪雪裳。

這個女-人不但是她的母親,還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人。世上有兩種人不該針鋒相對,一是親人,二是死人。與親人對峙,連著一條血脈,終究是傷人也傷己;與死人較勁,差了那口生死之氣,賠上的只是自己的年華。

諸葛鏡君苦笑,若天下人知道自己愛上的人是諸葛雋,除了大罵她大逆不道痴人說夢之外,應該不會有別的。

八年前,當諸葛雋出現在她與母親棲身的茅屋裡,將已經觸到死神手指的她從病榻上抱起時,她稚嫩而脆弱的眼底,便烙下了這個男人的面孔。

“有我在,你們就不會有事。”

男人說過的話,她只記得這一句。

在他寬闊溫暖的懷抱裡,她體驗到了一種不曾有過的安穩,那是一個跟母親的懷抱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抱著她走進了諸葛山莊,也讓她從此走進了他的生活。

她改姓了諸葛,在母親病逝之後。

當他在紙上慎重寫下“諸葛鏡君”四個字時,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某種滿足與釋然。

在這之前,她是沒有姓的,母親只叫她鏡君。

沒有姓氏的孩子,意味著沒有父親。

從她出世起,生命裡就缺失了這個重要角色。每當村裡的孩子笑話她沒有爹的野孩子時,她就會哭著問母親,爹爹去了哪裡?而母親總是把她緊緊-摟-在懷-裡,一言不發,只是流淚。母親的眼淚落在她臉上,又燙又冷,每一滴都是深重的悲傷。

在她的記憶裡,母親最愛做的事,就是對著水說話。不論是山間流動的清泉,還是從天空落下的雨滴。她總見母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將水珠捧在手裡,出神地凝望,然後喃喃自語。

她無法理解母親的行為,但慢慢地,她學會不再理會那些孩子的嘲笑,也不再問母親關於父親的一切。她是個懂事的孩子,懂事的孩子不會總讓母親掉眼淚。

十歲之前,她都生活在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貧瘠山村裡。母親靠一手出色的女紅,替人繡花織補,換來微薄收入。而她自己,早在四五歲時,便已揹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竹簍,上山採來各種藥草或者美麗的野花,交給母親拿到集市上賣掉。

曾有一次,為了一株長在山壁的藥草,她失足落下了山崖,幸而命大,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只受了些皮外傷。

當焦急的母親尋來,找到大難不死的她,一把抱-住她,邊哭,邊說著對不起。

如果沒有諸葛雋的出現,她的生活應該就這樣靜止在這個村莊裡,清苦而平靜地延續,直到生命終結。

一切都改變在那個炎熱的夏日。

母親用盡所有銀兩,請來大夫,卻也治不好傷寒不愈的她。

那年她十歲,躺在床-上像躺在雲端。意識飛到了很遠的地方,回不了軀殼,也不想回去。遠處,有個人影在模糊晃動,白色衣衫,親暱而焦急地喚著她的名字……

鏡君,鏡君。

可是,真正喚醒她的,是諸葛雋,黑色的華服上繡著霸氣的金色雲紋,與夢中的身影相去甚遠。

諸葛雋請來全天下最出名的大夫,用了最名貴的藥材,救回了她的性命。

但,他沒能救回母親。

母親飲下的,是鳩毒。

她還記得,母親去世時的模樣,更像是沉入了一場美夢,只是這夢境,永不會醒來。

當鏡君這個名字被冠上了諸葛這個姓氏,地位榮耀、富貴堂皇,近在眼前;父母雙親、天倫之樂,卻去了天邊。

外界都當她是諸葛雋的養女,她卻從未將他看做父親,哪怕是他撫養自己至今。

她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用理所當然的身份,感受這這個男人的一切。他運籌帷幄時的意氣風發,他讀書寫字時的淵博儒雅,他疲倦時的慵懶恬淡,他微笑時的樣子,發怒的樣子,一切一切,八年時光,悉數收於她的眼底。

他一直不曾娶妻。諸葛靜君明白,他的心,一直留在那座孤絕的水月軒裡,從不曾離開,也不肯讓人靠近。

要怎樣的愛戀,才能讓一個男人情長若此。

諸葛靜君不敢深想,越想便會越失落。

可是,就算她今生已經沒有機會靠近,那,就留在他身邊,遠遠看著也好。起碼,她跟他還有著同一個姓氏,總歸是另一種安慰。

可如今,他竟要親手將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手裡,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幸福。

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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