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敖熾(1/7)

作者:裟欏雙樹
引子

在他的眼力,沒有比黑夜更加忠誠的僕人了,它總是按時而來,按時而去,永不背叛。來往的風沒有什麼特別,但,當它們從吉薩的金字塔之間穿過時,就變成了可以飛翔的人,在你耳畔呢喃埋藏了幾千年的符號,一段又一段被風沙侵蝕的往事。

他習慣於在有彎月的夜裡,站在斯芬克斯像的頂端,這塊碩大橫臥的巨石,有連貫天地的氣魄,他熟悉這塊石頭,就像熟悉自己的血肉。

他早已不記得陽光的溫暖與形狀,只能從稀疏的月光裡,濛濛回想記憶裡最後一次日出。他在斯芬克斯上站了幾個鐘頭,米色的風衣被風向兩邊-撩-開,像一對即將展開的翅膀。他的身\_體紋絲不動,彷彿腳下的巨塊將絕對的凝固傳染給了他,生生要

將他變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似的。

腳下,有異動,幾隻不知從何而來的野貓,聚集一處,仰頭低鳴,喵嗚聲此起彼伏。領頭的一隻黑貓,-舔-著受傷的前爪,以一種奇怪的,仰望的目光,看著高立於上的他。

他只是略略動了睫毛,看似隨意地伸出左手去。

一滴露珠般的光,從他的指尖飄落到黑貓頭頂,變成了一個可愛而圓潤的氣泡,把這個小東西滑稽地包裹起來,從地上升起,氫氣球似的飄到他面前,那對圓圓的貓眼,折射著月光中的清冷,投向他的面龐,受了傷的貓爪微微顫動,鮮血從潰爛得不成樣子的傷口裡湧出。

他溫柔地託著這隻漂浮的貓兒,手指沿著外頭那層光潔的圓面滑動。

“疼吧?”他的嘴唇微微翕動。

黑貓喵一聲叫。

“我知道了。”

他本沒有任何內容可言的眼光,突然變得柔軟起來,滑動的手指突然停下,指尖朝那氣泡裡輕輕一掐。

砰。輕微的一聲。你得尖著耳朵才能聽到的動靜。

黑貓沒有了呼吸,尚還溫暖的身\_體,像秋風裡最後一片落葉,停在他的手掌中。

“這樣就好了。”他放下它的屍體,“死亡是另一場新生。”

死亡是另一場新生。

這是他常說的話。

風裡,有古老的童謠在輕唱——

倉庫已經裝的滿滿,一把把穀子滾出了邊緣。

大船上也已經裝的滿滿,穀子也都滾到了外面。

可是我們依然要搬運,一粒都不能遺忘。

因為阿努比斯就在月亮下,他會帶走懶惰的娃娃。

阿努比斯就在月亮下……

他閉上眼,靜靜地聽。



被奪走了“身份”,還能安然生活下來的生物,大約就只有我了。

以前我是“不停”的老闆娘,現在是“暮聲”的老闆娘;以前我是樹妖裟欏,千年修為,通天徹地,現在只是一個住在血肉之軀裡,生命線還剩不到一年的普通人,如果我不能在這個時間段“找回自己”的話;以前我總被眾多妖怪圍繞,有大把金子作報酬,而現在,身邊除了一個在店裡兼職做棉花糖的幫工之外,就只有偶爾來找我做占卜的人類顧客了。

沒錯,我現在就是靠賣棉花糖,以及用塔羅牌替人占卜來賺生活費。完全的艱苦創業,自食其力。我的同族,那個叫做暮的樹妖姑娘,用一個實際上並不太高明的花招,騙走我的真身與人形。簡單講,如今她是“不停”的老闆娘,她是樹妖裟欏,她接管了我的一切。

說起來還是很鬱悶,我心疼那些掉進別人口袋裡的金子,偶爾還會想念一下胖子跟瘦子,沒有這兩個笨蛋供我使喚和欺負,人生確實蒼白了。

我試著分析過暮的心理,現在她完全可以用一根小指頭就要了我的命,可她偏不,非要用另一種方式,好好地將我“儲存”下來。我想,她必然是看了諸如“讓一個人痛快地死去,遠不如讓他痛苦地活下去更好”之類的反動言論,然後實踐在我身上。

可是,我跟她,真有如此深仇大恨?

我只是打消了一隻尚不成熟的小妖怪的妄想罷了。

我提取了所以關於暮的記憶。

那還是在我初得人形,剛開始在浮瓏山修行的日子。

每到中秋之後,我便下到山腳那一處凹地裡,找尋一種叫山芒子的野果,其實並不好吃,極酸又帶微苦,果肉粗糙,像一把小刺扔進口裡,但子淼硬要我每天食用一枚,直到冬至,說對調和氣息,鞏固元氣有益。除了這果子的味道,我記得的,還有那棵孤身長在凹地中央,矮矮瘦瘦,發育不良的小槐樹,每根樹枝都焉焉地垂著,像一堆蓬亂的頭髮。

它實在毫不起眼。如果不是因為整塊凹地裡只有這一課樹,興許我都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那時,我還是一隻貪玩之心大過天的小樹妖,喜歡用凹地四周長出的藤蔓編成網,然後跑到那方從某個暗洞中湧出的泉水所成的水潭裡撈魚玩。那水潭裡的魚特別漂亮,不但五顏六色,有的魚還會發出好聽的鳴叫,尤其被我的網困住時,有的會發出嬰兒般的哭聲,這讓那時的我覺得十分有趣,常常惡作劇地將他們抓住,又放掉,再抓住,再放掉,樂此不疲。

凹地裡還有許多小動物出沒,有漂亮的橙翅鳥,靈巧的白狐,狡猾的地鼠,多不勝數。但我最喜歡的還是三耳兔,黑臉白身,胖的像個毛球,帶著自己的孩子,笨笨地扭到水潭邊找那些青苔般的野草吃。對於這些一看就忍不住想捉弄的小胖子們,我總是出其不意地躲在暗處,然後張牙舞爪地跳出來,將這些小傢伙嚇得雞飛狗跳,差點滾進水潭裡,自己則站在一旁笑破肚-皮。

我充分地享受著修成人形的自由,我的身形與心靈,在最原始最純粹的歡樂之中陶醉。

但那一天,當小槐樹用枝條-羞-愧地勾住我的手臂,叫出我的名字,懇求我找子淼也將她變成人形時,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為何不可以?裟欏姐姐,我明明看到子淼上仙在那個晚上賜你人形!”它的枝條將我的手臂纏得很緊,不甘心地搖動,“姐姐,你求求子淼上仙,也賜我人形。”

真好笑!我們很熟麼?

面對這麼一隻憑空冒出來的同族,面對她如此“無禮”的要求,我自然是反感的,更加不可能如她所願。子淼對我講過,當初他賜我人形,看似輕鬆,實測耗費了不少元氣與靈力,足足四十九天才算完全恢復,我的人形來之不易,所以更加希望我好好修煉。對於這個事實,我的重點不在於子淼對我說的話,而在於他說話時蒼白的嘴唇。從那時起,我便發現我最介意的根本不是自己如何修煉,而是子淼的暗好與否。

如今,我怎可能為了我所謂同族的匪夷所思的“奢望”,去給子淼找麻煩。我跟這棵槐樹,沒有什麼交情,不過是偶爾玩累了,會靠在它的樹幹上休息一會兒,偶爾還會跟它說幾句無聊悄悄話罷了。難道它就憑這個斷定我跟它已是知己好友,可以兩肋插刀?真好笑。

“裟欏姐姐,你帶我走吧!”它繼續哀求。

“那可不行,我跟你不一樣呢。”我開始扒拉那些纏住我的樹枝。

“為什麼不一樣?我們難道不是出生在同樣的地方?”它茫然,似乎有點生氣了。

“我都說了,我們不一樣的。”

我也不知道我為何總是強調這一點,我跟它哪裡不一樣呢?只不過一個生於山頂,一個生於山腳。

“哪裡不一樣!你可以的,我也可以!我想跟姐姐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纏住我的樹枝越來越緊。

“留在這裡,對你更好。”我也找不出別的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只一邊撕扯樹枝一邊笨拙地重複。

“說謊!你說謊!你說謊!你能的,為什麼我不能!”

那些樹枝居然蔓上了我的脖子,充滿了想勒死我的憤怒。

開玩笑,一棵如此弱小的槐樹,如何是我的對手。雖然我那時也只有三腳貓的本事,那我畢竟是天界上仙,四方水神子淼親手栽培出的,以他的侍女身份存在的堂堂樹妖。

它的枝條,被我的咒法斷成了數截。

我聽到它在我身後哭出了聲。

“我想跟你一樣……我也想吃山裡的野果,想嚇唬那些胖胖的兔子……我也想有人陪我說話,帶我御風風行,就像子淼對你……”

我快速地跑了。她的哭聲讓我很不舒服。那時的我,尚未懂得體會他人的悲傷。



以後,我再沒去過那塊凹地。而那棵槐樹的哭泣,那孤立的身影,很快被我忘於腦後。

然,我以為淡出了我記憶的東西,卻一刻都未曾淡出過對方的生命。

這個問題,我千年之後才發現。

我想跟你一樣……

暮,你的願望終是達成了。

我喝了一口茶,走到店門口,傍晚的霞光正漂浮在對面那些高低錯落的建築之上,因為這層光線,令這條幽僻不起眼的小街,隱隱有了些壯麗宏大的氣勢。

可是在天空的邊緣,我似是看到了一些躁動的暗湧,灰黑色的氣浪,朝中央最明亮的那塊地方緩慢彙集,以勢在必得之態,將之緩緩蠶食。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天邊一切如正常,霞光依舊,仍是個正常美好的傍晚。

也許是餓了吧,已是凡人之軀的我,早沒有了觀天測地的本事,剛才所見必是幻覺。

回到店裡,抓了幾塊餅乾填肚子,心裡那古怪之感仍是揮之不去,於是索性拿出我的塔羅牌,隨意洗牌,切牌,想著剛剛看到的“幻覺”,抽出了最上面的一張。

看著被我翻出的這張牌,我略略一怔,然後長長地吁了口氣,心想,也許我剛才看到的,並非幻覺。

我抽出的,是“惡魔”。



離我的生日不太遠了,我聞到了冬天的氣味。窗外是種種顏色從絢麗往單調悄悄過度。

表面上,我安貧樂道地“享受”著自己的新生活,暗地裡,卻想了一切可以反敗為勝的方法。

暮在這段時間並沒有什麼出格的大動作,只是來過暮聲一次,依然是勝利者的姿態,笑盈盈地看我,拉家常般說什麼胖子跟瘦子真蠢,除了做甜品以及泡妞以外,智商幾乎為零,果然跟不停的風格很般配。還有那些找上門求幫忙的妖怪,真是一個比一個好笑,一個比一個麻煩。

“哦。”我啃著手裡的蘋果,邊吃邊說,“他們若是真的聰明,也不會把你當成我了。難為你了,要幫我料理那幫笨蛋。”

“呵呵。”暮撫摸著那頭根本不屬於她的長長黑髮,笑道,“我真喜歡你的身\_體,好漂亮,還有千年修為。”

我大口啃著蘋果,看也不看她,只說,“我也覺得我的身\_體非常不錯,只是你本身配置這麼低,不怕不相容麼。哈哈。”

她冷笑,站到我身後,俯身在我耳邊道:“姐姐,有一天你一定會哭著來求我的,像我當年一樣。”

我懶做任何回應。

“啊對了,那些找上門來的妖怪們,我會替你好好照顧的,”她出門前,突然回頭對我俏皮得眨眨眼,“因為我需要它們。”

“需要”二字,擺明字字砒霜。

“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會在將來給出代價。”我只扔給她這一句話。

“你不就是這句話的最好體現麼?”她大笑著離去。

此女囂張至此,說不生氣是假的,我又不是神。但,我倆唇槍舌戰的重點不在於誰激怒了誰,而是她為我帶來了一個危險的預告。我不清楚暮在這段時間“蟄伏”下來,沒有任何異常行為的理由是什麼,但我深知她所做的一切,不只是報復我這麼簡單。

她說過,她有個主人。

可我現在能幹什麼呢,難道要跑去不停的大門口立個牌子,說現在這個裟欏老闆娘是盜版,你們人類也好妖怪也好,千萬不要再去找她,以防不測?

沒有誰會相信我。連胖子跟瘦子都不會。頂多以外見到了一個思覺失調的女-人。

我被拘禁在暮的人形之下,如果沒有誰認出我的真正身份,主動喊出我的名字,別說助人,我自身都難保。

可如今誰又能認出一個根本不是我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页>>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