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寧,你先回山。”
田五娘站起身來,全身凌厲之氣駭人,聲音凝重的說道。
林寧心下一凜,看了看田五娘,然後目光又落在外面那位著一身白衣勝雪之儒裳,只站在那,便彷彿天地間所有的光芒都匯聚其一身。
似天生就是人間的驕陽,令人敬之畏之。
不過……
林寧心中發狠:老子才是位面之子!
“要打還是要談?”
林寧沒有聽田五孃的話,反而走到窗邊,雙臂搭在窗欄上,面上帶著前所未有的神情,臨高俯視著不速客。
見他居然沒有自慚形穢,來人微微有些意外,不過也只是如此。他呵呵一笑,拱手為禮,聲音雖輕,卻清晰精準的傳進了林寧、田五娘二人的耳中:“在下姜太虛,不請自來,還望雅主人見諒。”
聲音溫潤如玉,措辭……雅主人。
實難讓人心生惡感。
林寧卻是呵呵一笑,拱手還了一禮後,又復搭在窗邊,神情竟漸漸隨意起來,再問道:“小哥兒到底何意?要打還是要談?”
姜太虛已經很久沒見到得聞他的名字後還能這般作態之人了,縱是齊國國君也不能。
他細細看向林寧,似生出興趣來,微笑問道:“打如何,談又如何?”
林寧打了個哈哈,道:“打嘛,今兒非黃道吉日,我身子骨和心情都不大合適,你若強來,未免失了你稷下學宮千年來最出色弟子的身份。不過我也不推脫,明兒太陽落山前你再來,我一準不再往後延。”
姜太虛聞言淺笑了下,模樣之神秀,讓龍門客棧內外得聞動靜悄悄偷看熱鬧的眾人大開眼界。
對於四周的目光姜太虛並沒有忽視,他甚至還對不遠處的一個苦力車伕微笑頷首,令那名車伕差點跪倒膜拜。隨後,姜太虛復看向林寧,輕聲道:“林公子,可是在等北蒼聖薩滿忽查爾歸來?”
林寧理所當然的點點頭,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不過我也沒想瞞。你比我大不少,如今和我打便是以大欺小。至於等忽查爾回來,是因為所有的事都是你們稷下學宮和薩滿殿之間的恩怨,你若有骨氣,不,你若有浩然正氣,就冤有頭債有主,自己去尋忽查爾單挑。人嘛,不管身份地位如何,總該講道理是不是?”
姜太虛居然緩緩點頭,微笑道:“人的確該講道理,只是你一介山賊,也談浩然正氣,豈不惹人恥笑?浩然正氣,乃經世大儒方配談,林公子莫要玷汙了這四個字才是。”
對於稷下學宮的首席弟子而言,將維護浩然正氣之正統純潔,視為根本責任。
此言一出,青雲寨一方眾人面色都不好看起來。
田五娘甚至已經握劍在手,卻被林寧單手握住攔下……
林寧面色不改,呵呵笑道:“正氣之存在,非一人一門一教乃至一家一國獨有,浩然亦是……”
聽林寧一個山賊居然還敢妄談浩然正氣,姜太虛臉上謙遜仁愛的微笑都斂了去,目露漸顯凌厲的精光,逼視林寧。
在這一刻,整座龍門客棧似都陷入了凝固中。
大秦蒙家之人一個個恨不得把褻褲脫下來套到頭上,好讓外面那個如神話般的傳奇人物看不見他們別誤傷好人……
田五娘手中的天誅神劍,也終於緩緩出鞘。
然而林寧竟還在“胡言亂語”:“正氣,存在於天地萬物之間。非某人某門派某國特有,君豈不聞: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短短三言,卻如驚雷般落在了姜太虛的頭上。
他面上的淡然從容終不復存在,眼神更是駭然的看著林寧,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林寧也未再多言,站於窗前負手而立,目光淡淡的與姜太虛對視著。
足足一盞茶功夫後,姜太虛彷彿才回過神來,目光卻愈發精亮凌厲。
他看著林寧大聲道:“此言為何人所教?你如何得知?”
林寧哂笑一聲,似不屑答之。
然而一旁的田五娘卻開口道:“小寧自幼好學,山寨清寒無人教授,他為阿孃親手所教,十歲起自學。”
姜太虛模樣明顯不信,田五娘又淡淡道:“除今日之言外,小寧曾與我言:讀書人為何讀書?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吾雖未讀過多少書,卻也知道小寧心懷蒼生黎庶,非沽名釣譽自命不凡之輩可比。”
姜太虛剛才從驚雷中掙脫出來,再聽此四言,又掉入了滾滾驚雷中。
素日最重養氣,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可今日卻連續兩次勃然色變,甚至目瞪口呆。
他自三歲始學,至十三歲稷下學宮流通的經史子集他已經悉數爛熟於心。
到十六歲,論經義大道連學宮內大多年邁大儒都不是他的對手。
可姜太虛自忖,再讀十年書,也未必說出眼前這一雙山賊說出的這番話來。
一瞬間,姜太虛心中驚怒嫉恨交加!
他不是沒懷疑過這兩番言論來自先賢,可他又明白,若先賢果真說過這樣的話,絕不會默默無聞於世間。
不過,也只是這一瞬間的失衡,姜太虛自幼由學宮夫子親自教導,立身持正乃為根本修行。
仁、禮為大道。
降伏心中賊,對於他來說,並非難事。
深吸一口氣後,他雙目精湛的看著龍門客棧上的二人,緩緩道:“常聞言: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今日吾始知矣。林公子,可願入我稷下學宮?姜某以大道擔保,必說服夫子親自收你為弟子。如你這般良才賢玉,豈可遺失於山野間,沉淪為山賊?”
說到最後,語氣甚至激盪起來,聲如洪鐘,在滄瀾山間迴盪…………
林寧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擺手道:“姜公子,你若不能擺脫這一家一派一門一戶之門第成見,恕我直言,你此生的成就,也就到此為止了。稷下學宮的夫子,的確受世人所敬仰。但我林寧更願以天地為師,與蒼生為友。姜太虛,儒家之道,豈獨稷下學宮之道,孔聖,獨愛齊人耶?”
林寧之言,於龍門客棧大多人而言,完全不明所以。
可是對姜太虛而言,卻如黃鐘大呂一般,其聲浩浩蕩蕩,其音綿綿不絕。
讓他今日第三次陷入失神的震盪中……
過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後,英俊神秀的面上冷汗已幹,姜太虛方長長吐出一口氣,隨即,竟以半師禮拜了林寧一拜。
這一幕,別說龍門客棧內蒙家之人,便是二樓的那對魔教聖女主僕二人,都面色駭然。
姜太虛為稷下學宮首席,是註定要成聖之人,身負無數學宮弟子之望。
他這一拜,如同整個稷下學宮在拜。
這天下,又有幾人能當得起這一拜?
拜罷,姜太虛神目清明,最後看了林寧一眼,轉身離去。
不管今日這兩番言談究竟為何人所言,既然得自這一對山賊夫婦之口,他姜太虛便承下了這份情。
因為今日收穫之巨,超乎想象。
他要立刻回學宮,待稟明夫子後,即閉關苦修。
將今日之收穫消化,他將在通往聖道之途,邁出大大的一步。
而待其身形徹底消失於秦林古道的盡頭後,林寧也緩緩的吐出了一口氣,然後扭轉有些僵硬的脖頸,看向正關心望著他的田五娘,燦然一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有時候,未必一定要動手。”
田五娘怔怔的望著林寧,似又不相識了……
……
西側客房。
皇鴻兒與君兒主僕二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她們著實不知該說什麼……
什麼叫做妖孽?
這應該就叫做妖孽吧……
過了良久,君兒方緩過神來,看著美眸微眯,依舊陷入神思的皇鴻兒,忽然嘻聲笑道:“小姐啊,如今你還說為何我只覺得小郎君好,沒覺得先前那些俊俏少俠們好麼?”
皇鴻兒收回神思後,星星點點的眸眼橫了君兒一眼,嗤聲笑道:“你得意什麼?人家是人家,和你什麼相干?”頓了頓又忍不住嘆道:“天下之大,果然無奇不有。今日也算是開了眼界,世上竟有人能用儒家典義教訓姜太虛。”
君兒哼了聲,道:“姜太虛和稷下學宮的人一樣,都是偽君子!這次讓小郎君教訓了,非讓他起心魔,走火入魔不可!”
皇鴻兒輕輕一嘆,搖頭道:“那你可想錯了,就憑今日之境遇,姜太虛破至高品宗師指日可待。甚至,連聖道之路都會大受進益。今日他才是收穫最大的人……天地有正氣,好一個天地有正氣!”
君兒聞言失聲叫道:“哎呀!那小郎君豈不是在資敵?怎能幫助自己的對頭突破進益……”
皇鴻兒見她這般緊張,生生氣笑出聲,啐道:“這瘋丫頭是真要不成了,你是人傢什麼人,就這般一驚一乍的替人焦心?”
君兒小臉瞬間羞紅,不依道:“小姐啊,我只是在為小姐你著想嘛!”
皇鴻兒連連擺手笑道:“我可用不著……”又道:“罷了,你也不必再替人家操心了。你當方才姜太虛那一拜是憑白拜的麼?”
君兒奇道:“還有什麼說頭?”
皇鴻兒嘆道:“那些酸夫子們最是講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今日姜太虛以半師禮拜林小郎君,就算不是認父,也算是認下了個兄弟。往後只要林小郎君不主動去攻擊稷下學宮的人,那麼那群酸書生,便不敢明著去招惹林小郎君。否則,姜太虛處他們沒法交代。今日這一場對弈,事關大道,姜太虛輸人一籌,反而受人莫大恩德,這才有了最後那一拜,也算替青雲寨抹平了之前的生死大仇。究竟誰佔了便宜誰吃虧,其實也不好說。畢竟稷下學宮並不好惹……
當然,這個小郎君,也確是非同一般呢。”
……
“二爺,看到了麼?這就是太爺派二爺走這一遭的緣故。天下極大,能人輩出,草莽之間多有龍蛇啊。”
龍門客棧一樓,臨窗位置,蒙家老管家低聲對身邊的蒙家二公子說道。
蒙家人丁雖旺,但嫡脈卻不多。
雖然蒙家二公子上面還有一個兄長,可是那位兄長卻是一個天生聾啞兒,自然難當大業。
所以蒙家的未來,便都在這位二公子身上。
他自幼家教頗嚴,只是歷練的少了,總以為天下英雄皆在咸陽,本身對這一次押送任務十分抗拒,以為是賤業,見不得光也見不得人。
但此刻,這些想法通通被推倒了。
若非親眼目睹親耳所聞,便是別人親口告訴他今天這些,他都絕不會相信。
簡直痴人說夢!
然而現在……
深吸一口氣後,年輕人臉上的震驚散去,他轉過頭看向老者,一字一句道:“山伯,請為我準備禮物,我要去拜會一番那位林小郎君,希望能與這等當世奇人結交一番,也不枉此次出門遠行。”
“好!”
老者聞言大為欣慰,忙起身去準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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